刚从火焰山回来没等进家门就接到儿子爸爸打来的电话:
“老太爷病了,你赶紧回来吧。”
济南人一般把爸爸叫老太爷,把妈妈叫老太太,是一种尊称。记得我结婚的时候大舅正好在济南,我叫我妈“老太太”的时候,大舅还数落了我一顿:
“怎么能叫你妈老太太呢?”
所以东北人理解不了这个“老太太”的含义。
儿子的爸爸说,一开始以为是不小心凉着了,只是有点感冒,到后来就感觉有点儿憋得慌,本以为过两天就没事了,没想到后来连上楼都觉得费劲儿,儿子爸爸就带着公公到离家比较近的山大二院去看病,因为事先没想到会有多严重,本以为去医院打个吊针儿吃点儿药就好了,所以也没想太多。
结果到了医院医生说这不是普通的感冒,而是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疗。就这样办了住院手续,但症状不仅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厉害。
儿子的爷爷一直都对我很好,有时候别人的话他都不听,但我说了就管用,就像小孩子一样,比如生病了不吃药,别人谁劝都不管用,只要我说一句:
“快点儿,赶紧把药吃了。”
可能是我说话的语气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完全是用幼儿班老师对待小朋友的态度,老人就更容易接受。不是老人更像孩子,而是我们自始至终,其实都是个孩子。老去的只是面容,那颗渴望被温柔以待的心一直没变。
儿子正在青岛上大学,那段日子肺结核在学校闹得挺凶,学校封了不让出也不让进。儿子刚好在校外参加一个培训,正好赶上学校不让进,就直接回家了。
我跟儿子回来后一直在医院照顾爷爷,爷爷戴着个氧气面罩,一会儿拿下来一会儿又戴上,反正怎么都不舒服,喉咙里有痰但又怎么都吐不出来,我理解那种难受的滋味儿,因为我偶尔也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在梦中被憋醒。
我理解生命的无常,所以,总希望爷爷能跟儿子说说心里话,所有人都以为老爷子没什么大事儿,在医院住几天就好了,包括儿子的爷爷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前后只有我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放不下这样的忧虑,但有些话又只能憋在心里,无法也不能表达。
和儿子爷爷临床的病友跟儿子爷爷年龄差不多,也是男的,老人的儿子,总是等护士过来催款的时候才去交钱,所以我听到的更多的是:
“您又欠费了”。
而家属说:
“就要钱的时候积极”。
通过一来二去的交流,得知老人的儿子下岗后在一家单位做保安,女儿下岗后在大润发超市给人家卖菜,还有一个女儿退休在家照顾留守的母亲。因为老人退休较早,根据国家的福利政策,两个老人就成了这个家庭中最“有钱”的人。家里的财政归母亲掌管,可能是年轻时穷日子过怕了,所以,老伴儿住院的费用总是一千一千的给。儿媳妇说:
“总搞的自己跟亿万富翁一样,对自己的老伴儿都这么抠儿,我们还能图你什么?”。
儿子陪床的时候,儿媳妇来过一次,吵了几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老人的儿子和女儿分别来值班,我说的分别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交集,今天你来,明天他来,互相交错的时间或许正是一个下电梯,而另一个正在上电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这不仅是钱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发怎样的感慨,因为这也不仅是家庭关系的问题。
于是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分享了这样的一句话:
儿女孝不孝,住个院就知道了;夫妻好不好,住个院就知道了;家庭团不团结,住个院就知道了;……,住个院就知道了。
临床的这个老人,只要儿子在这里,就乖乖的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换了女儿就呼儿嗨呦,有时候还爆几句粗口。我们通常都是:在那个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面前才表现的肆无忌惮,因为无论你怎样,爱你的那个人都会担待和体谅。就像朋友圈一样,能看见你信息的一定是你爱的和爱你的人,看不见的要不就是你屏蔽了他,要不就是他屏蔽了你。
儿子有个课题设计,学校非让小组全员到场去答辩,正好学校肺结核的事情也结束了,当时那几天爷爷的状态也挺好的,儿子就回学校答辩去了。
我把儿子送到火车站刚回来,爷爷这边就被插上了管子,没多久医生就把爷爷推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其实,在我和儿子离开医院的时候,爷爷就已经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们离开的时候医生过来看爷爷,然后就怎么都叫不醒,在家属的同意之下就插上了管子,我的本意是不希望任何人打扰爷爷,就让老人家在昏迷中安安静静地离开,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不希望看到老人受罪,包括我自己如果到了这样的时刻,也是如此,因为跟自然抗争,除了让人加倍的感知痛苦,其它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儿子爷爷进ICU的两天后,儿子的爸爸兄弟俩被叫进一个写着“谈话间”的小屋,其实就是让家属签字要钱。家里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放弃治疗的话,但把老人放在ICU除了每天要给医院交一万多的费用之外,医生是不是该给家属一个交代,让我们明白老人住在ICU的结果是什么?有多少百分比的希望?
我跟家里人说了我的想法,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家属不断地给医院送钱,医生还会在心里嘲笑我们愚蠢,面对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理性。其实家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三个子女一致同意放弃治疗,不是因为不舍得花钱,是不想在本来就没有希望的结果上让老人再当作一个靶子在ICU里白白受苦。
医生说,如果决定放弃治疗,拔下管子,病人会很快就停止呼吸!可见,医生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还硬生生的要把老人推进ICU,我无语评价!
在决定放弃治疗的时候,让儿子赶紧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因为儿子是爷爷唯一的孙子,儿子需要面对这样的事情。
我们几个一起进了ICU病房,护理人员害怕病人生褥疮就让儿子的爷爷趴在病床上,嘴里插着粗粗的管子,连看看都觉得难受,这是一种罪过!如果当时我在现场,绝对不会这样做,我敢做这样的决定。
旁边的护理员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们,就像一只狗看见有人来抢它嘴里的骨头一样!对,就是这样的一种表情。
2018年1月12号,儿子的爷爷去世。
所有人都一直瞒着儿子的奶奶,害怕奶奶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按我的意思是如果不让奶奶去看爷爷最后一面,这对奶奶来说可能是一种遗憾,但所有人都说还是不让奶奶知道。
当奶奶知道爷爷去世的时候,爷爷已经被火化了,骨灰盒就放在殡仪馆里。奶奶丝毫没有怪罪,也表现的比我们想象中要平静,我把儿子在医院照顾爷爷时的照片给奶奶看,奶奶喃喃地说:
“没想到你爸临死还借着孙子的力了,没有受罪就好。”
爷爷插管子的事儿我们谁都没跟奶奶说,我们一直都说,爷爷走得很安详,没有受罪,奶奶就信了。
奶奶是虔诚地基督徒,她一直相信死了的人是去了更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