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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正开车从医院回来,刚跟他办完出院,离家还差20分钟。
车上还有和我一起去的妹夫,以及刚从他家接过来的两个外甥。这个消息多少有点让我们感到意外。
三个多小时之前,我们决定来医院办手续时,爷爷还在床上大口的喘着气,爸爸摸了他的脉象,觉得怎么也得挨到晚上或者明天凌晨。
这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家人们都赶回来了。再不需要像前段时间那样,换着在床前守着爷爷。家人们聚在一起,准备陪爷爷度过最后的时刻。
此时爷爷张着嘴,大口的吸气,只见进气不见出气。两只消瘦的手也不再像前半夜那般不停的乱动。
前半夜是我和姑父守夜,爷爷不停的抓被子,将被子从下往上掀,又从上往下撸。反复的摸自己的眼睛,抓耳朵。插着尿管,害怕他拔掉,于是到他跟前握着他两只手,或者用手在他胸前不停的抚摸,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下半夜到了快一点钟,爸爸和妈妈来换班,让我和姑父去睡一会儿。
凌晨时分,天刚微微亮,我醒了,听到姑父在楼下打电话。打给在重庆的表妹,让表妹赶紧买票回来,说眼见爷爷快不行了,恐怕就是今天的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时刻即将来临的时候,内心还是会掀起波澜。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时爸爸上来上厕所,开了灯。我赶紧把眼泪擦掉,不想被他看见。爸爸说了一句,你爷爷应该快不行了。
我点了点头,说现在就起来。
爸爸让我可以再睡会,如果爷爷情况不对会赶紧叫我。
我说我起来吧。
下去看时,爷爷就是闭着眼睛大口吸气的样子,两只手再没力气动了。
没多久,姐姐、姐夫、妹妹、妹夫相继都回来。他们到床前喊爷爷,已经没有任何回应。姐姐和妹妹不停的抹眼泪,大家都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
我奶奶在19年前已经过世,时间也在秋天。虽然她和爷爷这一生也生养了好几个孩子,但长大成人的只有爸爸和姑姑。所以姑姑一家和我一家,就是爷爷所有的家人了。
当一家人全部都到齐,内心就有一种安稳感。也开始商量爷爷的身后事,中途提到爷爷的出院还没有办。
爸爸说当时出院太匆忙,出了院又和妈妈日夜陪护在爷爷身边,没时间去办出院。
大家一商量,就决定让我和妹夫去办出院手续。正好把妹妹和妹夫因为过来匆忙留在家里的两个外甥一起带过来。
爷爷是因为摔到腿住院的,入院时间2024年8月23日。前一天晚上大概11点多钟,爸爸听到爷爷呼喊的动静,赶紧来到房间看他,他已经自己爬到了床上,以为不妨事。
没想到第二天爸爸起床,喂猪回来发现爷爷还没有起来,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
往常爸爸都会做好早餐,等喂了猪回来,爷爷已经起来吃过饭,坐在院子里了。
那天中午,妻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爷爷摔倒的事情。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回去要两个多小时。
我再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说妹妹已经开车在路上了,准备跟妹妹和妹夫一起带爷爷去住院。家里养了猪,需要让妈妈回家照看。
爷爷一共住了九天院,确诊是股骨头骨折,最好的治疗办法是手术,在髋关节处装一个套子,据说术后三天就可以下床。
可在住院期间,发现爷爷有很多并发症,最主要的是肺部发炎,发烧一直不退。医生不敢贸然手术,就这样过了几天,不仅不退烧,而且他的神志开始糊涂了,甚至不认识陪他住院的爸爸。
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如果这个症状不缓解,即便做了手术,那髋关节上的那个套也很有可能被爷爷乱动给弄出来 ,而且手术的风险也很大。没办法,只好继续住院观察爷爷的情况。
中途爸爸回家了两天,因为稻子熟了。全村人会集中在这三四天里,把所有的稻子都收回家。好在妹夫和表弟有空,这两个晚上都是表弟和妹夫陪护着。
第二个晚上,表弟和爷爷聊天,聊着聊着,神志开始清醒,问他家里的人都知道,只是眼睛看不见了。
等到孩子们去上学,我也有时间去看爷爷,恰好家里的稻子收完,带着爸爸、姑姑和姑父一起去的医院。
病床上的爷爷插满了管子,看起来很虚弱。我们一一过去喊他,他说看不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慢慢的就凭声音认识了所有人。
看着爷爷逐渐好转,大家都很高兴,爸爸的打算是,尽快让医生给爷爷安排做手术。
吃过中饭,留下爸爸在医院照顾爷爷,妹妹因为就住在市区,加上妹夫有空,有两个人照顾,我们也都放心。
可在两天后的下午,爸爸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爷爷情况很不好,随时可能会去世,叫了救护车,要把爷爷送回家。
老人能在家里,能有儿孙和家人守着离世,是所有人的共同认知。
爸爸就这样带着爷爷匆匆出了院。
当时爷爷神志还算清晰,只是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喉咙里明显有很多痰堵着。医院的抢救办法,是把喉咙里的痰给吸出来,需要往爷爷的鼻子或者嘴巴里插管子,可爷爷非常抗拒。加上医生说,即便救回来,也不能保证不会反复。
不过度医疗,似乎是农村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的一种共同默契。
爷爷回到家,家人以及村里人都第一时间过来看爷爷。
得知自己回到了家,躺在了那张他睡了80多年的老床上,爷爷明显感觉心情好了许多。喉咙里突然剧烈的咳嗽,用纸巾给他接住,竟然咳出一些痰来。又这样连续咳了几次,把喉咙里的痰陆续咳了出来。就这样爷爷缓了过来。
那天晚上,后半夜爸爸让姐姐和妹妹回家,我在家里住了一夜,觉得没什么大碍,也回城里继续工作和带着孩子们上学。
虽然如此,爷爷的烧依然没有退,最关键的是他吃不了东西,即便勉强吃两口也会吐出来,只能勉强喝一点点水。
中途还让村里的村医打了几天点滴,让做医生的一个表弟寄来一点药回来,打了三天,手都打肿了,觉得没有什么意义就没继续打。
我们都知道,油尽灯枯,等爷爷散尽最后一点热量,他便会离我们而去。果然回家后不到两个礼拜,他便赫然长逝。
就在我们办完手续往回赶,离家还有20多分钟路程的时候,妻子给我打来电话来,问我到哪里了?还有多久能到家?
我说大概20多分钟。
妻子带着哭腔说,爷爷恐怕快不行了。
没过多久,妹夫收到了信息,说爷爷已经去世了。
妹妹说,爷爷突然气息就变弱了,爸爸一摸脉搏很弱,于是就大声呼喊爷爷,爷爷突然又大大的吸了一口气,以为缓过来,可很快就咽了气。
“以为要到晚上呢。”我和妹夫几乎重复了几遍这句话,心里不是滋味。
开始我还很平静,还故作轻松的说,早一点去了也好,爷爷已经没有意识了,整日整夜的熬着也很痛苦。
我以为我能够平静的对待了,可话刚说完,还是感觉心头一闷,鼻子发酸,眼泪唰地往下流。
(二)
回到家,远远的看到家门前有一团红色鞭炮屑,开车门依稀能闻到硝烟味。
这是为爷爷打的鞭炮 ,是我们这里的乡俗,人去世了,打一挂鞭炮,是送别逝者,也是通知村里的乡里乡亲。
这时村里的人已经聚集到了我家,下车时,舅婆让我赶紧进去,还在一边抱怨我说,早不去,这个时候去办什么出院。
没有在老人面前送终,是子女的遗憾,舅婆也是为我感到遗憾吧。
爷爷已经被放在一块被两条条凳支起来的门板上,用寿褥盖着。
那块门板是原来爷爷房间的门板,在我结婚以前,我的房间和爷爷的房间有一扇门,后来把门扇拆下来,门洞堵上,变成了两个独立的房间。
在前一天下午,看到爸爸和妈妈在洗这块门板。妈妈一边洗,爸爸一边用老虎钳将门上的钉子一一起掉。我想上去帮忙,爸爸说不要。
算起来,从爷爷摔跤到过世有二十五天。除去爸爸回来收稻子的两天,几乎都是他和妈妈在照顾爷爷。每天擦洗翻身,清理大便,交替着守夜。
中国传统父子关系都是疏离的,爸爸和爷爷也是一样。我想这25天里,是爸爸和爷爷身体接触最多也最频繁的时间。
隔天我的五姨夫过来吊唁,对爸爸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说人生无常,说生老病死是寻常。
爸爸眼含泪花说还真有点不习惯 ,尽管这些年他们父子都在一起生活,几乎没有怎么分开过,但情感是疏离的。爸爸如是说,爷爷是个不知道关心人的父亲,想起年轻时有一次,自己耕田时弄伤了脚,爷爷还责怪他,让他内心非常委屈。
可是这20多天里,从生病到最后的入殓,都是爸爸为主,亲力亲为。爸爸说他以前害怕死人,前几年自己岳父过世的时候,他都不敢太近到身边去。自己的爸爸还是不同,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那天我回到家里,跪在爷爷跟前,他两只脚是分开的,村里来帮忙入殓的人说脚要并在一起。于是我和爸爸两个人拿着草纸,将爷爷的脚又是垫又是塞,以便让两只脚并在一起。
很快端来了一盆有艾草和其他一些不明植物掺在一起烧开的热水,是用来给爷爷擦洗身体的,擦掉这尘世间最后一点污垢,干干净净穿上寿衣。
在擦洗时,我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爷爷的身体。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肚子完全凹陷,让我突然想到了医院完整的人体骨骼模型,除了包了一层皮囊,完全是那样的轮廓。
擦洗干净完,便要给爷爷穿寿衣。贴身的寿衣需要让儿子或者孙子穿过了,有了温度之后再穿在爷爷身上。原来寿衣并非现代人的寻常的衣服,是古代的样式。
寿衣是姑姑买的,按照以前的风俗,老人在将满60岁时,女儿要送寿礼,里面就包含了死的时候穿的寿衣及一些其他入殓相关的用品。
在过去的年月里,60岁算是年纪很大,而今的人都没了这个习惯。甚至很多人害怕这些东西,在60岁送寿礼时,送入殓的衣物已经慢慢的被破除。
这一套入殓衣服是姑姑几年前买的 ,据说60岁时也买过,只不过没有保留到现在。爷爷对死似乎没有很大忌讳,不怕这些东西,甚至在九年前,他已经为自己拍好了遗像。
爷爷穿戴好,在等待殡仪馆送冰棺过来。期间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情。女儿还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感觉好奇。大部分时候我一个人守在房间里。这让我想起了19年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里,我一个人守着刚去世的奶奶。当时这个房间还需要穿过我的房间出另外一道门才能到大厅。
和那时候的心情一样,我觉得躺着的依然是我的亲人,像睡着了一样,只不过将永远的长眠,心里没有害怕。
殡葬公司的人来得很快,他们很专业,丧礼上需要的东西几乎一应俱全。
在大家的帮助下,将爷爷放入冰棺里。不知道是爷爷小还是冰棺的空间大,用了很多草纸才将爷爷的身体固定。嘴巴里面要放米,手上要带一根柳条和一些钱。一切完毕,将冰棺盖子盖住,再盖上罩子。摆上花圈、香烛以及爷爷自己在九年前已经拍好的遗照,算是初步的将灵堂给布置好。
很快,接到了村委的电话,需要帮爷爷去殡仪馆排号。跟爸爸打了个招呼,我就带上爷爷的户口本、身份证以及爸爸的身份证去村委会了。
排号之前,需要先去镇上的卫生院办理死亡证明。死亡原因写的是呼吸衰竭,据说几乎所有在家死亡的老人写的都是呼吸衰竭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用在爷爷身上还是挺恰当的,毕竟他没有什么很致命的病,确实是耗尽身体最后的能量,呼吸衰竭。
然后去镇上的派出所销户,加盖一些印章。早在四年前,我和姨妈一起为外公跑过一次,对于流程并不陌生。
陪我去的村委会主任是我本家,我应该称呼她做姑姑。车上她跟我聊起了爷爷,年轻时,她爸爸和我爷爷关系非常好,他们同出一个宗族大房,都搬到了这个小村子,家里有什么大事都会相互商量。
她还记得爷爷的母亲,一个裹过小脚的老太太,爷爷跟她长得很像,个子不高,慈眉善目。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老太太死了之后,留下一双只穿过一两次的,只有八岁小孩才能穿得下的解放牌胶鞋。
两家人交好,我奶奶特意将这双鞋给了她妈妈。她家孩子众多,总有一个可以穿得上的。恰好她那年八岁,刚好可以穿那双鞋。
可她当时却很害怕,毕竟是死人穿过的鞋子。她不想穿,她妈妈很不高兴,说不穿也得穿。加上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伴,都来到她家,每个人都拿着那双鞋穿了一下,为她壮胆。虽然不情愿,后来还是穿了那双鞋,穿着穿着就不害怕了。
以前听妈妈讲过,这个老太太过世的那一年,她刚刚好嫁给爸爸。十六七岁,还不怎么懂事。爸爸也才十九岁,已经开始当家了,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操持自己奶奶的丧事。
(三)
爸爸当家早,一方面是因为爷爷不喜欢主事,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同族兄弟帮忙。
爷爷孑然一身,没有成年的兄弟姐妹。在他四岁那一年,父亲就死了。死因是因为害怕征兵被抓走,下狠手扎瞎了自己一只眼睛。没料想眼睛伤势恶化,不到一个月便一命呜呼。留下年轻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
当时所在的村子,是以刘姓为主的大村,非常排斥外姓人。想要在本村子里招一个外姓男人几乎不可能。所以新寡的女人就带了两个孩子回了娘家。
那时的宗族文化非常强势,害怕带着孩子流落他乡,改作他姓。所以就把爷爷和他弟弟分别寄养在同族的两个伯父名下。
没过多久,爷爷和他弟弟相继都得了一场大病,几乎要病死。这才把他们送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爷爷的外公外婆及舅舅舅妈对他们很好,时常听爷爷讲起小时候在那里快乐的时光。
在那个年月里,一个失婚的女人长期在自己娘家住也不是办法。后来给她寻摸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觉得合适就带着两个儿子嫁了过去。
那个男人姓彭,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就这样组成了一个五口之家。结婚之后也生养过孩子,有一个女孩还长到一两岁,最后还是夭折了。
爷爷的弟弟比爷爷还要机灵,小时候两个人一起上私塾,放学路上,将自己的碗从坡上滚下来,碎了,就央求自己哥哥替他顶锅。十三四岁,先于爷爷被人说了一门亲事。没等到结婚,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爷爷所在的家族会按兄弟分房,他那一房五代以内,是当时村里最大的一支。现如今,回到村里已经没有那一支的后人,大部分跟爷爷一样的情况,有的甚至改了姓。
其中有一个族兄,也是因为父亲早逝,然后母亲带着他另嫁他人,那是一个周姓人家,没有儿子,那个族兄就改姓了周。
结婚不久,他妻子就问他家族中还有没有人,凭着老家人的线索,得知我爷爷就住在这一带,他妻子就鼓励他去找自己的亲人。
果然,沿着线索马上就找到了爷爷。至此两个族兄弟便亲如兄弟。婚丧嫁娶,过年过节都会有来往。
后来那个爷爷过世了,留下四个儿子,这一次爷爷的丧事,那边的叔叔也过来倾力帮忙。
这一支的族亲里,爷爷还有一个隔了两三代的兄弟,得知也在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年轻时爷爷和爸爸一起去找过,可那个老人已经过世了,留下了六个儿子,他们已经改姓谢,不愿再与这边来往,后来就没有再联系。
当时村里人丁最兴旺的一支,如今已经全部散落在他乡。再次归乡,虽然都是同族,很热情的邀请爸爸回村里住,但毕竟已经没有最亲的人,一直犹豫没有回去。
再说爷爷的继父,50来岁的年纪便过世了,爷爷替他送的终。他的女儿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跟这个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比别家的亲姐弟还更亲一些。
只可惜爷爷这个姐姐在30多年前便因病早逝,那些外甥小时候来往亲密,可自从自己的母亲去世之后,就与这个名义上的舅舅感情越来越淡薄。
倒是还有一个继父那边的堂姐,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如今还健在,90多岁的老人了。这一回,她让孙子开车载着来吊唁。来的还有一个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人,跟爷爷同年同月生,因为要好,年轻时便结为兄弟。我小时候没少听他提起他们之间的故事。
看到两个老人眼中泛起的泪花,让我情不能自抑,他们一定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年轻时候的岁月。
能和他们一起重温那过去岁月的老人已然不多了。自己的子孙虽然众多,但各有各的生活,不能融入进去。他们泪花里有真情,有美好,更有一种苍凉。
爷爷的至亲,还留下了他舅舅的两个女儿。小时候经常听爷爷谈起他的舅妈,他的讲述,让我想起了莫言的小说《蛙》里面,主人公的姑姑。那样一个钢强的巾帼英豪,是爷爷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这边的习俗,讲究七月半送纸钱。就是外甥给过世的舅舅或者外公送纸钱。不管山高路远,爷爷每一年都是要去的,一直坚持到他七八十岁,实在是走不动了才终止。
那两个嫁出去的表妹,爷爷也时常惦记,他们的孩子每年春节都要过拜年,然后带来一些他们母亲这一年的近况。
由于种种原因,她们很少会来串亲戚,这一回两个老人都来了,扶着棺痛哭,上前劝慰的姑姑和妈妈,哭成一团。我最是见不得这种场面,躲在暗处不停的抹眼泪。
爷爷无论是他父亲这边的族亲,还是母亲这边的亲戚,可以说算得上寥寥无几。但是亲戚越少就约珍惜。
姻亲,是每个人一生中来往最亲密的亲戚,尚在人世的是奶奶的嫂子。离我家并不远,这个舅婆也眼泪不止。
在这场丧礼上,哭得最多的是姑姑,她是爷爷摔了一跤之后最牵挂爷爷的。
姑姑其实嫁得并不远,离家也就三四公里。但不幸的是,姑姑去年被查出患有肺癌,爷爷住院期间,她正在省城化疗。
即便回来了,也只能去看望,不能在床前服侍。所以姑姑就让自己的儿子,我的表弟,一有空就来照顾爷爷。爸爸回去收稻子的两天里,就是表弟和妹夫两个人在医院照顾爷爷。
姑姑第一次化疗回来,我带着她和爸爸一起去医院看望爷爷。爷爷回来之后,姑姑经常回家看爷爷,当她要第二次去化疗的前一天,还特意打电话给我,说你爷爷可能快不行了,你要多回去看看他。
那天我还在外面出差,挂完电话,就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哭了好一会儿。我的眼泪在爷爷去世的前夕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姑姑,可能是女人的缘故,也可能跟她此时的境遇有关,总是哭不完。
爷爷生前,我回老家总是多多少少会带一点他喜欢吃的食物,他喜欢吃包子、馒头、小面包和香蕉。
他摔跤以后,虽然一有时间我就回去看他,但算起来其实也屈指可数。但我知道我尽力了。生前我陪了他两个通宵,死后我又为他守了两个通宵的灵。
这些都补偿了我很多的眼泪,让我可以更加坦然的面对爷爷的离去。
(四)
经常在小说和影视剧里看到,将死之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出最后的嘱托和遗愿。
可现实情况并非如此,无论是奶奶还是爷爷,在他们将死之时,已然陷入深度昏迷,闭着眼睛,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只见吸气不见出气。
自打我记事起,爷爷似乎就是一个没有什么诉求的人。用爸爸妈妈和以前奶奶对他的评价,喜欢和别人谈天说地,论古道今,却从来不谈家务事,真正想和他坐下来谈一件正事,他便一声不吭。
爷爷应该在很多年前就自动的交出了这个家的决断地位,让我爸爸十六七岁就开始当家。
爸爸年轻时,有想出去闯一闯的想法,一个是想去当兵,一个是想南下做生意。都被爷爷否决了。
爸爸是家中独子,爷爷不同意他出去。可按照爷爷的性格,爸爸如果下定决心想要出去,爷爷也阻拦不了。可爸爸从小责任心就很强,这个家确实也离不了他。
自打我记事起,爷爷从来没有对谁有过任何要求,别人对他有要求,他也只一声不吭,大部分时候依然我行我素。
如果他听进去,便会下定决心,毅然决然的做出改变。
爷爷年轻时候会抽烟,爱喝酒,也跟风和年轻人一起玩麻将。可这三样爱好都被他陆陆续续给戒除了。
第一个戒除的是打麻将。当时他还很年轻,处在生产合作社时代。中午大家干完活就聚在一起,有的休息,有的聊天。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副麻将,大家便轮流着一起玩。
有一次,因为玩麻将爷爷跟人产生了争执,大约是都想玩,互不相让产生的争执。爷爷从此就不再玩麻将了。
爷爷是一个不喜欢与人产生争执的人,从来没见他与谁红过脸。哪怕是爱唠叨的奶奶,再怎么咄咄逼人,都不会有任何一句争辩。最多只是一声不吭的走掉,奶奶就像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气急败坏,歇斯底里。
爷爷戒除的第二个爱好是抽烟。那一代的老人似乎都有抽烟的习惯。从自己种烟草的卷烟,到后来去商店买的香烟,虽然价格低廉,但总是需要消费的。
当时奶奶就不停的念叨,吸烟不好,而且花钱。念叨没多久,爷爷果然把烟给戒了。
我想他戒烟的原因不是怕对身体有害,而是觉得自己抽烟花了钱。从来不拖欠别人,大概是爷爷的处事原则。
爷爷最后的爱好是喝酒。那是自己种的糯米酿的水酒,只要不是从外面花钱买的东西,都算不得花钱。这些糯米是自己种的,酒也是自己酿的。
爷爷的酒量很好,家中来客和他拼酒,从来没有惧怕过。酒品也很好,醉了就睡觉,越醉睡得越久。
家中没有客人来,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碗满满的水酒,大概有半斤,习惯雷打不动。
他之所以戒酒,是因为查出来有高血压,医生建议不要再喝了。那时候他已经70多岁,喝酒喝了50多年。他很听劝,说戒也就戒了。像当年戒烟一样,凭谁的劝说都不再沾。
其实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关心远方的事情。年轻时爱和朋友高谈阔论,远在老家有一个老头,每年都要来找爷爷几次,来了就要住上几天,每天跟爷爷喝酒聊天。
有一回我在家里,清楚的记得他们一直聊到通宵,聊到天亮。奶奶很不喜欢这个人,可爷爷和他却不以为意。
随着爷爷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朋友变少了。身边的年轻人也不喜欢和他讲一些重复的、无关身边生活的事。还好他可以看电视,他爱看新闻,无论是国内国外的都爱看。
可随着家里原来的电视坏了,换上了智能电视机,要看电视,不再是打开电源,按了开关就可以看,而是需要通过两个遥控,经过繁琐的操作,才能进入观看页面。从此爷爷唯一的爱好,也不能自如的进行。
尽管爸爸和妈妈在家里,可他却不会请求爸爸妈妈为他开一下电视,他也没想去学。可能他觉得,相对于麻烦别人,自己的这点爱好算不得什么。
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默默的坐在房前,看着远处的山和村口进来的马路,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能感受到晚年爷爷是孤独的,希望有人跟他聊聊天 。每次我们回去,跟他聊上几句,他总是很高兴,尤其是聊起一些远方的事情,他总是侃侃而谈,不管我有没有听进去。
自打我记事起,就是和爷爷睡。特别喜欢缠着他问东问西,各种过去的往事,以及村子里我认识的所有人,他们从哪里来?以及各种人际关系和婚丧嫁娶,爷爷只要知道,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爷爷的相处,从小就和朋友一样,就像舍友,共同在一个被窝里。他从来不会搂着我,我如果用力搂着他,他依然直挺挺的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我那时的小脑瓜里装着无穷无尽的问号,随时随刻的问爷爷。他也会按照他的认知给我答案。
记得有一次,在夏夜里,我突然从梦中醒来,听到夏夜里万籁虫鸣,非常好奇。把爷爷摇醒,问他是什么声音?他说是青蛙,又说是鸟,我说不对,是嗡嗡嗡的声音,爷爷说是虫子吧。
随着我长大,知道的越来越多,跟爷爷的话就越来越少。他从来不会主动找话题,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故作寒暄。就这样像两个无声的舍友,直到我读初中的时候才分床睡。
我们分床睡是因为爸爸和妈妈的要求。奶奶素来身体不好,到我读初中的时候,病情是越来越重。爸爸妈妈觉得,一方面我也大了,应该给我一个独立的空间 ,另外一方面,奶奶病情这么重,身边需要爷爷的关照。说过一次,从此爷爷就陪着奶奶睡,一直到几年之后奶奶过世。
奶奶过世,和爷爷情形很像,也是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只见吸气不见出气。枕头越垫越高,直到爷爷把她整个身体都揽在怀里,后来奶奶就在爷爷怀里咽的气。
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是那一年的国庆节,凌晨四点多钟。整个过程,奶奶并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像爷爷,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五)
爸爸说,爷爷在回来这段卧床期间,唯一有提到的是让妈妈好好照顾孩子。
我去医院看爷爷的时候,他的神志虽然已经清楚,不会像前一天晚上那样颠三倒四。但提到我,一会儿说我在省城读书,一会儿又说我结了婚,还知道我妻子是哪里人。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住院之前,他的眼睛就不是很好了,他说总觉得有东西遮住了眼睛,大概是青光眼的前兆。经历这次住院,他的眼睛似乎完全看不清了,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人。
我们争先恐后的在床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都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唯独提到我妈的时候,他才多说了一句:“你妈怎么有空来呢?他要带孩子呀,在家里也忙,哪里有停哦。”
爷爷是从来不谈家务事的,也从来不说关心的话。所以他这样共情妈妈的辛苦,让我突然鼻子一酸。
在这个家里,对爷爷照顾最多的自然是身为女主人的妈妈。因为要进城给我带孩子,经常家里只有爸爸和爷爷两个人。爸爸在家养了很多猪,一天到晚非常忙,所以一日三餐就显得潦草。
妈妈在家和不在家,爷爷的伙食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每次妈妈回家,总是多少会带一点爷爷能吃爱吃的食物。都说老小孩,越老越像个小孩。爷爷老了之后,嘴变馋了,据妈妈说,经常会看到爷爷翻家里有没有零食。
所以妈妈每次回家,都会特意为他带一点吃的,受妈妈的影响,我每次回家也会带。
爷爷自然是希望妈妈就在家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可是他也很理解我的难处。妈妈经常进城帮我照顾小孩,他没有任何怨言。
我儿子出生才四个多月,所以在丧礼上,诸如守孝,祭奠等很多仪式,爸爸妈妈都让妻子免了。说爷爷生前唯一交代的,就是好好带着孩子,现在孩子还小,这些礼节多有不便,就不需要完全遵守规矩,也是爷爷的意思。
除此之外,爷爷没有任何遗愿。
加上他享年有87岁,各种世俗上的事情都已完成,在别人眼里,他也是圆满的。而且他向来便是一个没什么诉求的人,所以我们这些子孙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倒是奶奶去世时才60出头。那一年我读高三,妹妹在读卫校,姐姐在省城上大学。我们都没有任何能力来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我们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奶奶带大的,因为妈妈是爸爸的得力助手,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在赚钱谋生上。
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小时候总是会给最亲近的人开很多空头支票。我们姊妹三人也是如此,那些以“等我赚了钱以后,给你买什么什么”的空头支票,数不胜数。
奶奶总是乐不可支,她向来身体不好,似乎已经料想到生不假年。她总是会说,要是能看到你们结婚生子,我就满足了。
后来我参加工作,有能力兑现一些当年开的空头支票,我都非常感伤,奶奶去的太早了。庆幸的是,爷爷还在,不能兑现给奶奶的就都兑现到爷爷身上。
19年前,还没有推行火葬,奶奶也是延续着近千年的殡葬传统。爸爸替她找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只不过那里不是我们村里的陵山。在另外一处,我们自家分的自留山上,山下还有奶奶开垦过的荒地。小时候经常跟着她一起过来收花生,很多的年月里,因为老鼠,收成并不好。奶奶就被一个人葬在这里。
后来我妈妈和姑姑,以及村里一个跟奶奶要好的奶奶,都说梦到了我奶奶,说她一个人在那里有点孤单,有点害怕。
可能真是我奶奶的在天之灵托梦,但更多的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奶奶生前就不经意的说过,说她胆子小,以后不要将她一个人葬在山里。
因为这个遗愿,爸爸决定做一件事,等火葬之后,将爷爷的骨灰葬在奶奶身边。这不符合要求,因为自从实行火葬之后,每个镇上都修建了公墓,所有逝者的骨灰统一放在里面。
这自然要费一些波折,公墓那里一定是要放一个盒子下去的,于是就买了两个盒子。在公墓那边刻好了碑,而在山里,爸爸悄悄的在奶奶身边挖了一个深坑,买了一口大水缸,锯掉水缸的底部,用它罩住爷爷的骨灰盒,然后用土掩埋。
这件事情没有做得很隐秘,至少村里的乡里乡亲是知道的。其实这件事情本可以做得很隐秘,我们自家的人手足以到山上去挖那个坑,然后等所有的事情完成,再悄悄地将爷爷的骨灰安葬到山上去。
可爸爸觉得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这件事情虽然不符合要求,但完全符合礼法和人情。他也只是想完成奶奶生前的遗愿而已。
按照我们本地的风俗,人去世之后,第三天出殡。我在殡仪馆排的号,是下午一点钟烧。
第三天上午11点钟,将爷爷的遗体从冰棺移至准备好的纸棺当中。按照原有的风俗,入棺需要摆正遗体,寓意子孙堂堂正正。
这个过程是看爷爷最后一眼的时机,家人以及一些亲朋好友都探过头来,要看他最后一眼。加上在场哀乐的衬托,大家都情不能自已,悲从中来,泪流雨下。
按照以前土葬的风俗,出殡是八个人抬棺,被称之为八仙。如今火葬,用不着八个人了,改为四个人。那四位“仙尊”就抬着爷爷的遗体,步行两三百米,抬到马路上的殡葬车上。
一路鞭炮和礼花齐鸣,背后跟着浩浩荡荡披着白布送行的亲朋好友,这是大部分人给爷爷最后的送别。
我参加过很多别人的葬礼,这个送别过程最为隆重,每一次送别回来,我都感觉灵魂受到触动。这样的送别,总是提醒我人生短暂,且行且珍惜。
送别队伍走到村里的第一座水桥边便不再送了。在家里的人,开始张罗着打扫家里的卫生。由于人多,这个过程非常迅速,就像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远去的队伍和渐渐散去的人群,瞬间干净的屋子,让人一时有点恍惚,刚才那轰轰烈烈的场面,宛如一场梦幻。
这一次是我为数不多陪着逝者走完最后一程的经历。我端着爷爷的遗像和灵位上了车,和家人以及来送的亲朋好友,驱车大约一个小时,去殡仪馆。
(六)
我们来到殡仪馆的时间是12点半。开殡葬车的司机师傅告诉我们,由于昨天中秋节,所以很多人都特意选了日子,避开了这个节日。原计划今天烧的都向后延了时间 ,也就是说,今天只烧爷爷一个。
殡仪馆的灵堂有六个,全部满了。城里人过逝不像农村,遗体告别仪式没办法在家里举办,只有租殡仪馆的灵堂。
记得四年前外公过世,是我和姨妈来殡仪馆排的号,那是刚实行火葬不久,全县只有这一个殡仪馆,所以选择烧的时间都需要排队。还是找了一个熟人,给外公在中午加了一个班,才烧的。
在农村,其实更加注重黄道吉日。但按照我们这里的乡俗,都是停灵三天出殡。只要按照这个规矩办,无论那天的日子是什么,都是最好的日子,因为那是逝者自己选的日子。
但对于下葬的时辰,有些讲究的人还是会请风水先生来对照逝者的生辰八字选一个。
爸爸想把爷爷的骨灰葬在奶奶身边。有两个选择,一是就着爷爷自己选的时间,就今天选个时辰下葬。二是另选一个黄道吉日再行下葬。
为了不麻烦,更为了不节外生枝,所以决定就着今天的日子,直接下葬。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推算之后,说只要下午五点之前下葬即可。
算一算时间,有点匆忙。我们得先去一趟公墓,将那个空盒子葬下去,再回来下葬爷爷真正的骨灰。
为了节省时间,拟订了一套方案,让姑父带着盒子去公墓,爸爸带着爷爷的骨灰直接回家上山。
可这天非常顺利,一点半爷爷的骨灰就烧了出来,端在手上还有一点烫手。由于时间充裕,临时决定把这场仪式做充分,所有人都去公墓走一个过场。
按照正常的流程,我们需要带好石灰和雄黄,铺在骨灰盒的下面,再把骨灰盒放在上面,可防潮防虫。放下之后,再打上结构胶,盖上石碑。
完成之后,将身上所有披麻戴孝的物件都放到公墓的燃烧池中烧掉,只带着爷爷的灵位和遗照回去。
回到村里,车子只能停在山脚下,上山需步行。我端着遗像和灵位在前,爸爸端着爷爷的骨灰盒。按照习俗,姐夫撑着伞 ,前面是四位“仙尊”,按照约定,他们带着木炭和铁锹、锄头一起上山。
骨灰盒的材质是大理石,很有一些分量,只端着还可以承受,但要端着走十几分钟的山路,还是非常费劲的。
这是爷爷的最后一程了,爸爸说他可以坚持。这是爷爷麻烦他的最后一件事了,咬着牙也要坚持到底啊。
跟着上山的还有那位风水先生,说按照规矩,骨灰盒在下葬前是不能着地的。
等到达山上时,我都已经气喘吁吁,爸爸更是汗如雨下。还好他常年干有体力劳动的习惯,虽年近花甲,但体力却在我之上。
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多一点,风水先生说,最好的时辰是四点半以后到五点之间,于是我们决定等一等。
问过风水先生,我将爷爷的遗像和灵位放在一旁,接过爷爷的骨灰盒。在手上确实很沉,而且因为刚烧完不久,带着温热。
为了省力,我坐在了一边的砖头上,背靠着奶奶的坟,将骨灰盒放在双腿上。爸爸则下到挖好的地穴里,最后整平一下底部。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弄了很久才弄平。
在场的人七零八落的坐在砖头上休息,那些砖头是前一天表弟、妹夫以及爸爸的表弟们一起抬上山的。旁边放着一口酒缸,缸的底部已经被切割掉,也是前一天晚上我们抬上山的。
前一天晚上正好是中秋节,皓月当空,清风徐徐。我和爸爸、姐夫、姑父以及表弟,交替着把这口缸抬上了山。
当时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场景将在未来很多年里会重复想起。
那天晚上是爷爷在家的最后一夜,前半夜守夜的是姑父,姐夫,妹妹,妹夫,表弟和我。
我们从厨房拿了一些菜,冰了一些酒,准备吃宵夜。
我喝了一瓶,有点昏昏欲睡,这时候爸爸从楼上下来了,让我眯一会儿,他看着香火。
我躺在灵堂边拼凑的三张沙发上,装着爷爷的冰棺放在中间,前面是他的遗像,香烛和长明灯,后面高处神龛上放着奶奶的照片。
在似睡非睡间,我似乎做了一个梦,在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夜里,我躺在院子前的竹床上,奶奶用蒲扇给我扇着风,月下放着月饼、 花生和石榴。爷爷坐在门口,房间里的光照射出来,爷爷的身体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线中。
而那天下午,爷爷的骨灰盒压在我的膝盖上,我坐着背靠在奶奶的坟堆。抬眼看向眼前开阔的村庄,一半在夕阳里,另外一半在阴影里。
眼皮底下不远处,奶奶以前开垦过的荒地彻底在杂草中。再往下一点,有泉水汇成的几处水洼。以前我家养了七八头牛,暑假里我陪爷爷一起看牛,经常把牛就栓在这里的水洼边。
那几头水牛就在这些水洼里面打滚,身体被污泥浸泡,既降暑又防蚊虫,好不惬意。下午四点多钟,我和爷爷相继把绳子解开,吆喝着赶着这些牛去吃草。
想到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爷爷的骨灰盒压在我膝盖上的温度,是他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热量,我不禁又流下泪来。
下午四点半,爸爸从我的膝盖上将爷爷的骨灰端起来,协力放到地底下。然后将那个没有底的酒缸放下去罩住骨灰盒,打上胶,盖上盖子。人上来之后就往里面盖土,一直盖成一个小土丘,然后在小土丘前用砖砌成一个小牌坊。
时隔19年,爷爷再次和奶奶安眠在一起。
最后点燃六支香,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头各磕了三个头,就带着爷爷的遗像和灵位下山。
按照规矩,回灵的时候需要将爷爷的遗像和灵位反向对着我的胸口拿着。行至家门口,留在家里的亲人相继跪在门口迎接爷爷的灵位和遗像归来。
家里果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大厅布置的灵堂只剩下一栋用纸糊的三层小别墅,前面放着香烛,长明灯以及祭品。
我小心的将爷爷的遗像和灵位放在纸屋前。这纸屋是再过四天之后,也就是爷爷的头七那一天找一块空地烧给他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