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半山腰。往下山脚一条江流过,往上走翻过山头是一个叫“莲花塘”的村子,我在那里念了五年书。从学前班到四年级,上课的日子每天早晚翻两遍山头。
上学前班的时候妹妹出生了,但是母亲总忙。早上需要把早饭做好,安顿家里的家务,再赶着日头出发。从房后的坡往上爬,是一个长满松树的小山包。松树给我的映像总不好,因为山间多风,常吹得松针“鬼哭狼嚎”,迫使我总把这声音和跟着哥哥姐姐们看得恐怖片联系在一起,所以读古人写的“松涛摇睡”时我简直理解不了,全是惊恐。好在上学时间在白天,纵使风吹过来,松针也会嚎得小声一点。
过了松树包,就得离开大路(车走的叫大路,只能人和动物的叫小路),走小路会节省一大段时间,但是小路也有让人烦恼的地方,小路上有一个大大的清香树(农村叫法,不知道官方叫什么)。清香树在农村本是个讨喜的存在,叶小而密,可以长得大而繁茂,是乘凉的选择;而且长的果实可以吃,红的时候酸酸的,熟透之后是蓝绿色,吃起来也会增加一丝清香;再者,农村喜宴都会选择砍来一大枝清香树在门口做个拱门,上面再系上气球或者插上各种花朵,当做装饰。但是这小路上的清香树就不一样,源于它有个确认它身份的名字:神树!
村里有人去世时候,在埋葬地旁边会找一棵树做神树,祭拜的时候会连同树一起祭拜,在树下弄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插上香,压上纸(上坟用的那种)。小时候不知道什么用,后来读归有光“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私以为是对已去之人精神的一种保留,听起来多的是一种充满温情的怀念。但是年少时听了“神”字只觉缥缈,若没有人和我同行,我总觉得被神树注视着,只觉怕得很。但是神树旁边并没有坟墓,只是每逢节下,看见下面压着纸。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有神树没有坟墓,我母亲忌讳地暗示我别去讨论。更使得我觉得这神是不近人情的,更怕得紧。
每次独自上学走神树下过,那路又窄又长,像专门在山中间挖出一条通往神树的路,我只能屏气凝神,不敢看不敢走太慢也不敢走太快。如果时间足够,甚至会绕大路走。想来实在可怜。
再往上就可以看见山顶了,但可望并不可即,还有一个大弯。大弯是一段大路,如果用尽全力跑着走可能一分钟也用不上。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跑过。我跑的原因也很简单:被吓的。那时物资贫乏,时不时有流浪的人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不知从哪里来,走到哪里哪里歇。家长管教孩子总是:“你再不听话就喊老猫给你抓走。”还有人指认那流浪的人就是老猫(暗指对乞丐的称呼)。一天母亲提醒说这两天有一个老猫在村里,看见的时候不要怕,慢慢走过去就行了。第二天出了家门就遇见老猫坐在大路上,我低着头,见好多层衣角,每层都看不出颜色,沾着草叶的头发散着。谨遵妈嘱,速速离开。午后放学,大猫坐在那个大弯路中央,面前生着火堆,旁边堆着一堆茄子,茄子又大又长。我没看清老猫那时候在干什么,村里调皮的哥哥前后吓唬说老猫来抓人了,大家都都尖叫着从山顶冲下来一路跑到松树包。
山顶上常有风,走到山顶总是好的,一面可以看见家,一面可以看见学校。不管上下学,到了山顶,接着就是下坡路了,背着书包,轻松下来总让人愉悦。
学校一边的路也分大路小路,不一样的是,小路只是狭窄难走,而神树却在大路上。天晴时都走小路,雨天就走大路,因为雨天的小路爬不上去,下坡也只能光着脚丫子,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像滑雪一样滑着下去,一不小心就得摔屁股墩儿。不仅是母亲要念叨满裤子的泥,要是在上学路上摔的,在学校也会很尴尬,所以一般只有极调皮的几个孩子会去感受这种滑泥的快乐。大路的神树是一棵黄角树,很大,旁边有坟墓,但是并不像那棵清香树吓人,因为老师带我们郊游去过树上,女同学们靠着显露在地面的巨大树根休息,男同学们挂在树枝上,旁边的坟墓安安静静,风吹着。我于是觉得这棵神树不会盯着我看,即使盯着,也是笑着盯的。
“莲花塘”是两山之间的狭长的沟,学校靠着另一边的山,校门口有大大的海子(一个池塘,农村叫海子),蓄上水之后有鱼又水草,有和水牛一起游泳的男同学。水放完之后淤泥里有泥鳅黄鳝,男老师带男同学去抓了黄鳝,在学校的小厨房炸了,一整条,像蛇一样。海子的另一头住着两户人家,下了山头要从家户门口走海子埂上到学校。一家人门口种着无花果,果子长出来的时候贴在杆儿上,倍觉新奇,像大地瓜,孩子心性,一直想尝一尝,如今不知无花果滋味。另一家放养着一条大黑狗,见人就吼,边吼边扑过来。小时候被狗咬过三四回,见狗就怕,老是想跑,可狗是个见不得“猎物”跑的动物,越跑它倒是越兴奋,要反过来站着,弯腰装作找寻石头,它反而警觉作罢。这条大黑狗,跑了它兴奋,不跑它也兴奋,弯腰捡石头它更兴奋,于是被来往人叫作疯狗。
我那时是怨恨这家人的,明知自家狗如此顽劣,为何不关在大门里或者拴一拴,哪怕只是在我上下学的时候。后来听说村里有人吃狗肉,我心里暗暗祈祷,他们有天把这条疯狗吃掉。记不清什么时候路过就不再胆战心惊,狗或许老了。
学校旁边有一寺庙,对着学校操场开大门,门口一棵大黄角树,叶子迎着风生了长了,又迎着风老了落了,果实和叶子都在操场,不知道扫了多少回。课间或者体育课,女孩子们常常在树下乘凉,寺庙门口打了水泥地板,我离那寺庙最近的一次,是在水泥地板乘凉时候,歪着头瞥见寺庙里的泥像,眼睛睁圆,服饰色彩明艳,有房子那么高。
学校后面是周老三家,周老三媳妇是我们村里嫁过去的吴家四姑娘,我叫她小四姐。周老三杀猪卖肉,在邻近村子买了猪,用驴领着带回家(我觉得他赶猪有一套,因为猪一直圈养,一次家里的猪越圈而出,把我累哭了都没赶回去。而他赶猪好像从来没出现这样的事,何解?),在家门口杀猪槽上收拾干净,再用驴子驮了在邻近村子卖,卖完了再买猪……小四姐开了小卖部,带了两个孩子。我很少得零用钱,5毛钱可以买5根筷子一般长的辣条,实香。小四姐家的花台砌在院子里,花台里留了涵洞把多余的雨水排到门外的海子。花台里种过的花我都见过,有条大花蟒蛇一日一长条卧在花台里,不绝的惊叫声中,小四姐把买零食的孩子们都送往学校,我们站在校门口看着大蟒蛇从涵洞梭出来爬到海子里,在水面蜿蜒朝另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