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头晕目眩后,我睁开眼。这一瞬间,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我是谁?这是哪?他们都在干什么?
太阳穴上不断跳动的青筋一直都在提醒着我此时此间皆不寻常,我环顾四周,远远望见有兵士将一匹白绫递到一位女子手中,没来由的心头一紧,我却不知是为何。
当那条白绫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住那倾国容颜,我耳边渐渐能听到声音了,那声浪如雷,几乎要撕碎整个天空,声声皆是诛杀杨国忠兄妹。
哦,我记起来了,我是李瑁,是唐玄宗的第十八子,也是被人耻笑的大唐寿王。而那被缢死的绝世美人,正是我的第一任妻子,杨玉环。这一刻,我听见自己心中轰然倒塌的声音,仿佛整个盛唐都在这白绫之下分崩离析。
与围在她尸体旁高举手臂的甲士不同,对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看着,咬破嘴唇远远地看着。
一切都是注定吗?或许吧!
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的寿王府喜气洋洋,我掀开红盖头,看见十六岁的玉环容颜宛如初绽芙蓉,清澈眼眸如含朝露,羞怯目光中盛满了初嫁女儿家特有的欢喜与期许。
少年夫妻,本王府内一时尽是旖旎春光,我曾以为,这朵人间富贵花从此便只属于他一人庭院。
可在那巍峨宫墙内,早已有人悄然锁定了这绝代姿容。
开元二十八年,一道敕命如寒冰利剑,斩断了我们夫妻二人的春日美梦
玉环被度为女道士,赐号“太真”。
我当然知道,所谓“祈福”,不过是父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所给出的说辞。
而我的父亲,不只是父亲,他更是九五之尊,他的话,即是圣谕。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一步一回头,直至步入道观深处。与此同时,我也望见了那不可抗拒命运冰冷无情的轮廓。
痛彻骨髓却无声可诉,我想,玉环心中也如我一般无二吧。
再见玉环,已是天宝四载。
宫苑之内流光溢彩,我曾经的妻子杨玉环今日被册立为父皇的贵妃。
我立于阶下群臣之中,大家未发一语,却好似满堂都是耻笑声。
我只得低头,再抬头时,那个曾依偎在我身旁的玉环早已不复存在。
她身披霓裳羽衣,旋舞时如同千重莲瓣绽放,光华夺目,倾倒了整个盛唐。
她不经意间的回眸,眼波流转。可我却再也寻不到昔日那份清澈与温存。
她如今是帝王的宠妃,而自己,不过成了御座之下一个沉默而卑微的臣子。
我能如何?她能如何?天下人能如何?
天宝十五载,当渔阳的鼙鼓惊破霓裳羽衣曲。安禄山叛军铁蹄直踏长安。
父皇从美梦中惊醒,仓皇西逃。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刚刚行至马嵬驿,就遇见了六军哗变,声震云天。
我也被裹挟于愤怒的兵潮之中,远远地,我瞥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惊惶如坠网的鸟雀。
那一刻,我恍然想起当年寿王府里,她曾因一只受惊的蝴蝶而躲入我的怀中。可如今,我没有张开臂膀的勇气,也没有揽她入怀的资格。
我的这双眼睛,看尽了繁华,也看透了繁华深处的不堪,权力就是漩涡,让身处政治中心的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曾经我的杨玉环有什么错呢?她只是皇权统治下的可怜女子。
后来的杨贵妃有什么错呢?错在她生活奢侈,爱吃荔枝吗?
从杨玉环到杨贵妃,你确实变了许多,奢靡也确实蒙住了你那满是星光的眼眸。可你罪不至此啊!
一如当初父皇下旨,让你入道观祈福。如今安禄山的清君侧,也不过是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实现自己的野心罢了。
外戚集团过分干政不知收敛,父皇年高不再英明无人敢提,安禄山不知感恩狼子野心又无人可挡。
可最后的最后,还是你个弱女子背负了一切,真是荒唐!
后来,听闻我的父皇唐玄宗也在蜀地雨夜闻铃而泣,写下《雨霖铃》,追思你那如云消散的容颜。可伊人已逝,泼再多的墨,世间也不会再有你笑魇如花。
而我一路辗转漂泊,最终被朝廷安顿于岭南。一切归于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日,地方官员献上了鲜红荔枝,那颜色刺得我双目灼痛。
荔枝入口是甘甜,可岭南荔枝的甜味怎么还混着马嵬坡的尘土气息味道呢?我心中却泛起阵阵苦涩,苦的我难以下咽。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骊山华清池畔,你浅笑嫣然品尝荔枝的模样。
盛世繁花终凋零,你之乘鹤归去,宛如盛唐华袍上最惊心的一抹残痕。
红颜薄命?
历史巨轮下,薄命的何止是红颜!
玉环,我的这双眼睛,看尽了你生命中所有灼灼光华与沉沉暗影,也看尽了所谓“承欢侍宴无闲暇”背后,那被权力碾作尘泥的个体悲欢。而他们的悲欢离合,终被碾作史书里几行冰冷墨迹——所谓千秋功罪,不过是将无数血肉之躯的叹息,沉埋于时光无垠的废墟之下。
罢了,就让我再多看些时日,等再相见时,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