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选侍回过身来,那簇拥的黄金桂花和傲人的白菊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就朝我袭来,那溶溶雪山般的冰雪面容,那勾人神智的天青色眼睛,我仿佛望进一片湖泊之中。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秋风的凉。
我问他:“林长侍在此做什么?深秋风凉,快些回宫吧。”
他低头道:“妾身……妾身只是偶然路过此地罢了。”
我朝前几步,握住他的手道:“你看着分明是有心事的样子,但说无妨。”
林长侍身边的婢子跪下来开口道:“陛下恕罪。是和霜长侍让我家小主来这芙蓉浦折夏天里最后一朵芙蓉和最后一片荷叶,恕奴婢直言: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流光,休要胡言!”
林长侍少见地慌乱了一瞬,立马解释道:“殿下,是妾身自己一时兴起想来此处的。”
我看了林长侍一眼,问那婢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倒是忠心护主。”
她低头道:“奴婢名唤‘流光’。”
“嗯,以后你家小主有什么难处与朕说就是了。”我道,“想要荷花吗?这不难。”
“你随惊云去朕宣政殿的内库中取那琉璃荷花便是了,朕和林长侍先回鸢鸾宫,天凉了,可别冻坏了身子。”
我看向林明则。
林长侍向我福了福身子道:“谢殿下。”
我捏了捏他的手心,笑道:“无妨。”
回到鸢鸾宫正殿,和霜长侍正旁若无人地坐在小榻上看着书,些许发丝垂在小巧玲珑的耳垂边,甚是可爱。
他听到动静便笑道:“林哥哥,怎么去了这么久方回来?”
他转头才惊觉我和林长侍一同前来,我手里还捧着林长侍摘的桂枝和白菊。
和霜长侍赶忙下榻行礼道:“妾身见过殿下,殿下万安。见过林长侍。”
我一手将花交给迎上来的婢女,一边道:“免礼。听闻和霜长侍喜欢秋天开的荷花?”
只见他脸色一僵,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妾身不敢。”
我走上前将他扶起,勾了勾他耳边的碎发道:“你既喜欢,朕赏你便是。”
和霜长侍堪堪比我高了半尺有余,鹤姿凤表,身形清俊,想来我赐号“和霜”也正出于此——面若瑾瑜,身长玉立,一眼望去仿佛有冬日白梅簌簌而下,霜雪纷飞。
惊云她们正好赶来,流光手上捧着栩栩如生的琉璃荷花,荷花花瓣折射着五彩的光棱,熠熠辉生,荷叶娉婷,清圆的叶面上悬停着一只蜻蜓。
“谢陛下。”
和霜长侍复又行礼道。
我朝他们二人笑笑道:“朕先回养心殿批折子去,便不多留了。”
说罢我便转身启程去了养心殿。
途中,惊道:“陛下,奴婢多嘴。那可是富察贵御生前很钟爱的一件藏品,您就这么赏了出去……”
我摆摆手,笑道:“千金难买佳人一笑,纵心有戚戚焉,也在所难免。”
晚间,敬事房的宫女呈上嫔妃们的绿头牌,我正想翻林长侍的牌子,可和霜长侍含着露水般的眼睛让我又迟疑了片刻,平心而论我更爱林长侍的温柔缱绻,望进他宝石般的蓝眼睛我便不能自拔,但和霜长侍耳边的碎发……
犹豫再三,我最终还是选了和霜。
步入寝殿内,我看见和霜长侍坐在小榻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烛火明灭,映照着他白皙的面容,他的眼睛如琉璃荷花在熠熠闪光。
一想到林明则还在鸢鸾宫等待我,我脚下不由得踉跄了几分,顿生悔意:悔之悔之,明则该如何捱过这漫漫长夜?
抬头看见和霜长侍小鹿般清澈的眼神我便什么都抛之九霄云外去了,我坐到他对面嗔怪道:“爱妃坐在这里做什么?深秋夜凉,当心身子。”
他波澜不惊道:“陛下,妾身在观望飞蛾扑火后的惨状。”
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庆幸,我看向桌案:果真一只残断了一边翅膀的蛾子正在垂死挣扎,扑棱着苟延残喘,黑焦的翅膀昭示着它方才慷慨赴死的壮举。
我一时无语,便听见对面那人道:“殿下您说,飞蛾扑火时,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正色道:“幸也不幸。它为火光所吸引,浴火正圆了它的心愿,是为幸;明知被火焰灼伤依然奋不顾身直至遍体鳞伤,是为不幸。”
心中兀的一惊,想起来那张沛恩提的词俱是荒凉与凄惨,便脸色一沉:“长侍何出此言?是觉得你现如今的处境正像这扑火飞蛾吗?”
他的判词是什么来着:“多少柔情蜜意,都付笑谈中。”
我不由得面上又冷了三分。
他匆忙跪在地上道:“妾身不敢。”顿了顿复又道,“但妾身只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殿下若做不到,以后大可不必召妾身。”
说着便向我叩首。
我一惊,心中不由得钻心得疼,无奈地扶起他道:“快起身,地上凉。”
见他已是泪痕满面,心不由得软了下来,好声好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吗?
我想起林明则在我耳边唤的一声又一声“殿下”和动情时分喊我的“昭昭”,他瑰丽的眼角和冰凉的长发……
我既已得了林明则的心,也不必在郑皓启这里自寻烦恼了。
“你今晚好生歇息,朕去鸢鸾宫看看林长侍。”
我松了手,发觉对方似乎还松了口气似的,轻快道:“恭送殿下。”
我心中疑惑,问他道:“难道你不知失宠意味着什么吗?”
和霜长侍竟笑了:“那也好过那扑火的飞蛾,到时候遍体鳞伤。”
“生于异世,死于非命。”这是他头两句判词,假若这是真的,我不禁心头一跳,对他点点头道:“卿所言极是。”
可我一时间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安慰皓启道:“朕……朕的确做不到你所说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但朕是真心喜欢林明则和你。”
如若朕的嫔妃们结局都像张沛恩所言的那般凄惨,我的林明则对我是一片真心错付,还有眼前的和霜长侍死于非命……
我不禁落下泪来。
郑皓启见我落泪,愣在原地,才朝前帮我拭泪:“殿下,真心很贵的。妾身虽只是一个小小长侍,却也知道这个道理。”
我握住他的手,泪水决了堤似的流,扭过头不去看他道:“朕又何尝不知?朕是真心喜欢你,你却几次三番出言伤我。”
移开他的手,我兀自擦泪道:“好了,不怪你,要怪就怪朕自己自作多情。”
“你好生休息。朕去看林长侍。”
我再不看郑皓启,径直离开了宣政殿,就着夜色启程去了鸢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