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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阿熊分了新房,趁冬至节,阿龙特地从千里之外回乡探视。
来前他问阿熊住处所在,阿熊说街路早已无存,只有新小区楼号。阿龙顿时脑洞坍塌,原本可以工工整整写下省市区县镇街路门牌和阿公阿嫲名字的信,如今找不回信纸信封和邮票,使过的钢笔再也写不出字。
旧街路逼仄,厝挨着厝蜿蜒如沟渠,百十户人家门头相靠,从塘头到塘尾再上到顶坡,延绵两里多地。一条小河沟从中间穿街而过,阿龙和阿熊两家靠近桥头比邻而居。
旧厝以两层为主,偶有三层楼矗立其间,每户楼下两进,大的有三进,沿街门面开店,小户一坎门店大的有两坎门店。阿龙家三进两坎,中间加盖一层突出三层很显眼。阿熊家只有两层两进一坎,同样挤进祖孙三代,风吹雨打几十年,经不起侵蚀,没等到拆迁就倾毁。那一次正好阿龙回家,见证倒塌的断壁残垣,剩下碎土砖瓦朽木,再也无法拼凑起旧厝。
门店虽小门板高大,阿龙小时候不如阿熊够力,为了显能他非要替阿公搬弄,常常扶不住,连人带门板砸倒,被阿熊嘲笑。阿公要讲:“你还小,等长大了就能搬。”这话听过多次,阿龙仍不甘心。直到阿公阿嫲离世,乡镇变新区,街路变车路公路,田园变身新区高楼,用上自来水、煤气和抽水马桶,与大城市无异,再无机会搬门板给阿公看。
老家不断有拆厝的消息传上来,常常阻断阿龙念想。他只能在记忆里一次次搜索早已被掏空的童年时光,还原街路样貌,重温阿公阿嫲忙里忙外的身影,回放呆丫屁满街路满沟田游荡、捉泥赌钱打架偷树果疯天疯地耍闹的动画。
阿公一过世,阿龙家未等到拆厝,父辈几个兄弟分家尾,直接卖地拿钱。阿熊一厝人从没离开故地,在外过渡十几年,等到拆街路拆厝,等到建房等到交房,终于盼到入住这一天。
阿龙电话里问阿熊住新小区几号楼几零几,阿熊停顿了下回道:
“你来了就知晓。”
阿龙下高铁站一眼茫然,以前和阿公爬过的的青山已铲平消失不见,四处布满新开发的楼盘,高铁高速纵横其间,小路土路化为柏油大马路,方向感全无。他查到去老镇的公交,没几站到阿熊讲的那个小区墙边。他脑子里固有的坐标仍是原来镇中心的十字街,上下学每天必经之地。街口三层楼的供销社牌子还在,只有这里可以判定方向。往西是乡下农田,往北是文庙,往东是墟市,往南的街路才是他们祖厝位置。
他在十字街原点转了几圈,南边的街路和旧厝不见踪影,还有部分工地,路不通。新小区已建成十几幢大楼,旁边高耸一座新教堂,比原来他阿嫲经常去祷告的老教堂气派太多。
“你在小区几号楼?”阿龙举着电话继续问。
“你进大门往里走,在原来沟边一座搂下边。”阿熊继续指挥方向。
“我进来了,你是几单元几楼?”
“你到楼下啦?看见旁边有个房子啦?”
“除了大楼还有什么房子?”
“一间矮的厝,有看见没。”
“厝顶有一块‘公共卫生间’的牌子?”
“正是,我出来了。”
卫生间门里闪出阿熊的影子,两人互相直视三秒钟才确认彼此。
“我的天啊,以前的厕所本地话怎么说的?粪坑?你这是鸟枪换炮啦!”阿龙舌头转不过来。
“要怎么讲呢,叫‘粪箕坑’,要么叫‘粪池兜’,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们每天跑无数趟。”阿熊以为阿龙故意贬他。
以前厝里没卫生间,男人用夜壶,女人用马桶。家家户户在后门外的沟边地头挖个两米见方的坑,砌上石条,上边横两块长石板,中间留道缝,再用土砖或石块围一圈半人高矮墙,冠名“粪箕坑”。为了省工省料,一般两三户坑相靠,阿龙和阿熊两家不仅是邻居,粪箕坑也挨在一起。他们平常拉屎撒尿结伴而去,各蹲各坑,肥水不入外人家。
两家粪箕坑后面种有几株荔枝树,水美粪肥,每年结的荔枝又多又甜,全赖祖上福荫,一直传到阿熊阿龙这一代。每年大暑将之,上厕所摘荔枝,两不耽误,顺便看好荔枝,不让别人家的呆丫屁们偷摘偷吃。
“哈哈,阿熊啊,这公共卫生间什么意思?”阿龙看看大楼再看看公厕,一下没琢磨出味,只好先把带来的两条大中华先递给阿熊。“想不起来给你带什么,自小你捡烟头接龙,这回给你抽整支整条的。”
“进来再说,多少年没见,你本地话都讲不好了。我现在既不吃烟也不吃酒,只吃茶。你什么都不用带。”阿熊不觉没好意思,看来他常碰到厕所待客的尴尬。
“是啊,我舌头转不过来,想半天普通话翻译成本地话讲出来还是不顺。‘卫生间’就不会讲,只会讲‘厕所’或是‘粪箕坑’。”阿龙说不顺嘴,听本地话反应也慢半拍。
“你回来真少,这里跟以前完全变了,你根本认不出来吧!”阿熊把阿龙让到右侧的门厅里。
“别说认不出来,你这厕所就让我想不到,以前后门遍布的粪箕坑一个没看见。”阿龙眼光还在四处搜寻。
“哎呀,粪箕坑早就填平升级公厕,可站可蹲可坐,可冲可洗。你们城里套房的卫生间也没这么方便舒服。来过的人跟你一样,看不过来。”阿熊见人不怪,城里人到乡下好似乡下人进城,反转太快。
“我记得那时候有呆丫在走粪箕坑边缘玩平衡,不小心掉下去淹死。坑里还有死婴,不知晓谁家私生打掉的,要么就是扔掉的女婴。”阿龙小时候听到这类恶心事,每每回想。
“噢,你还真记得不少,好的不记得,只记得差的。我都忘差不多了。”阿熊的选择性记忆与阿龙有别。
门口点上香,小区公厕堪比田间地头的土地庙,左中右三坎,前有门厅洗手照镜,后有蹲坑马桶。左坎女厕,中坎男厕,右坎居然住人,门口不用上门板。一眼望过去,仅几平米的“客厅”摆了沙发茶几,墙边上刚好放下灶台台盆煤气炉,厨房餐厅兼顾。后面隔了个睡觉的小间,上下铺铁架床挤满。阿龙瞪大眼睛,来回看了几遍,拉尿的欲望都没了。
“阿熊啊,你开玩笑!你分的厝呢?不会是这厕所吧?你住这里吗?”阿龙似觉憋气不敢呼吸,眼皮眨不动。
“阿龙啊,我分到手两套房,两个囝,正好一人一套当新房讨新妇。我和老嫲跟年轻人住合不来,住这里多方便,来人喝茶讲新闻,一点不耽误。”阿熊没讲交房拖过好几年,儿子抱怨没厝养孙子。
“你囝多大就讨老嫲?你着急要做阿公?”阿龙出拳捶他。
“你大城市人哪里记得,我们乡下人结婚早。我阿公几个囝分家尾只给我阿爹留了一间半屋子,我结婚只能搭个小棚子,哪儿有地方给两个囝结婚啊!”阿熊看他流露出陌生感,难解其中味。
“对啊,我记得你结婚时才十八岁,我那年考大学,没赶上喝你喜酒。我连男女交流怎么回事都不知晓,你就做阿爹了。当时我看女同学怎么也想不过来,哈哈!”两人小时打闹时拉扯裤裆里的东西,吵闹以后讨老嫲怎么使。
“就是,现在两个囝二十几,结婚算晚了。抱孙囝也比别人晚,就是为了等两套房办酒。”阿熊当阿爸做阿公的使命已尽。
“你好命阿,养儿子好,你这做阿爹的等到老,还得让出套房,自己挤厕所!”阿龙话急,直接喷普通话。
“要怎么说呢,以前做田不挣钱挣工分,哪里能起厝?我家阿公早年做豆腐挣下的家产到我们这一代能有两套房已经算祖德不浅。”三代下来阿公磨豆腐攒下的老厝不够十几人分,还能生出两套房和一个厕所,不知他搭进去多少自留地和能补偿的边角,找人找关系花了多少功力。
“是啊,你得感谢阿公,孙囝也得感谢他。你还能分到房子,我祖上房子我都没轮上,什么都没捞到。我记得我爸把他分的那一份卖给你们家了,是不是?”阿龙反过来试探。
“那是你老子的事,他把分给你们的那一份卖给我妹夫,七八万,没多少钱,跟卖抄纸差不多,现在换套房起码一百多万。当时我妹夫开杂货店挣了点钱,我要有钱轮不到她们买。”阿熊穷的时候和弟弟轮流穿一条裤子,阿龙的旧裤子还被阿公拿去送给他们穿。
“我那时候还在读书,听我爸跟你爸电话来去。最后只听我妈说,我爸便宜卖了。要是留给我,我就可以和你做厝邻居了,我讲的有道理吧?”阿龙明白话不藏着。
“咳,都一样,你家阿爸少不了赞助你吧?要不你上学、找工作、买房讨老嫲怎么那么顺利。你没这里一套房,总有那里一套房。这套一百万,你那套五百万。我说的没错吧!你常回来看看挺好,就是我没地方给你住。”不吃一口饭,说话路数当然不同。靠房贷买房的经历阿熊肯定没有,他没了土地的生养,哪里有钱按揭买房。
“是啊,我第一套房子没你这个厕所大,这你又不懂吧。”阿龙拿阿爹给钱付了第一套房首付,不知是否有阿公的阴德,自己每月按揭要还几千。
“那时我没钱起厝,现在更没钱买厝,我这个塘尾生产小队长就是个屁。做生意开店比吃土挣钱多,我阿妹嫁给人起码有地方住,生囝比我还早。妹夫家当时没拆迁,我住他们家好几年,公家补贴的过渡费一个月几百不够吃不够住,惨的时候你没见到啊!”他过去吃稀饭上粪箕坑惨,现时住公厕头顶反而有光。
“那就是,你为了孙子甘心守厕所,没有憋屈就有猫腻,你不说我也不知。”守厕所的私情阿熊自知,背后难言之事非他人可测。
“你们城里人我就不知晓,我自己看个厕所很知足啦,”阿熊提壶将泡好茶水倒入杯,“吃茶吃茶。厝就是厝,套房住人有厕所,我这个厕所可以住人和套房有什么不同?”阿熊口气比多得一套房还来劲。
进厕所没坐下就唠叨一大堆,喝口茶喘口气,阿龙方定神前后看看,再进男厕用下,出来对镜洗把脸,转回茶台边坐下。
“真的好啊,这比以前粪箕坑好多少倍,上下水方便,这么干净,没臭味,守着大楼门口给一村人看门,这是谁的主意?”阿龙缓过味来跟阿熊细说。
“你哪里知晓,好房子不知被人占了多少,我这个生产小队长最后就是捞到个厕所,你讲我有多不容易!”阿熊好处不少,满心欢喜并不觉得占了多大便宜。
“本来要看你的新厝,跑来看你的新厕。自小的时间走粪箕坑怕掉下去淹死,要么怕蛇咬到屁股。你现在倒好,新厕所里开茶馆住人,我要怎么说呢。你两个儿子不帮你吗?”意外之喜,阿龙但闻茶香,不知与厕相伴。
“别说了,两个囝没出息,在鞋厂打工,能挣多少?买不起厝,只好吃祖公。我有什么办法。”既然要当阿爸,不能怨儿子。
“噢,还是养女儿好,新娘囡嫁给人要有聘礼,没钱囝怎么讨老嫲。不是一直这传统嘛!”乡下习俗阿龙还是清楚的。
“有两个囝都是赔钱货,没钱再养个新娘囡。还有什么好说,见面有茶吃有新闻讲,够知足了。”养两个儿子吃力,再养个女儿也赚不回来。
“你起码有两个,我更养不起,只有一个。”阿龙嘴上的苦比不上阿熊心里的惨。
“现时这条件不比那时候要好万倍,穷得没吃没拉,粪箕坑没肥,去捡狗屎沤肥,还能拿去卖几分钱换顿饭吃,要不乞食都讨不到吃的。”捡狗屎的经历阿熊经常挂嘴边跟人讲,怕人不知他曾经的光荣。
“狗屎都捡没了,田里没肥生不出,荔枝龙眼没肥结果子不甜。你像个当队长的样,什么活都得干。我当年要跟你去捡狗屎,被我阿公骂没出息。”阿龙阿公的期望比邻居高,一起玩耍可以,不能学没用的。
“捡狗屎有狗屎运,要么怎么现在可以在公厕里给你泡茶讲蛊。有厝给囝讨老嫲生孙囝孙囡,有厕所可以住,不用捡狗屎乞食,还可以挣丁点养老钱,已经大好命了。”阿熊老来底气比做小队长时候更足。
“你这个当阿爸阿公的没白做,什么好处都省给囝孙后代,自己继续厕所里吃苦。”儿子孙子的好要做给人看,身在厕所无耻无畏,没人敢看低。
“你知晓,小时候苦惯了,我和阿弟两人睡一小铺,挤不下轮流睡地上,哪里有现在条件好!”阿龙唯一一次钻进阿熊家黑洞洞的厝里,两进上下全被隔成很多小房间,闷到不透气。
回迁房还要装修,公厕直接入住,又省了不少钱,阿熊老公嫲上楼为儿子煮食,下楼按规矩仔细打理厕所。老嫲能做,他也省力,每天坐定厕位摆盘沏茶,来往客人先解决下水,再来茶台上水,最后离开再下水。来去新闻旧闻不用打听直接送到,甚至请人帮忙的事都在一蹲一坐之间切磋搞定,不要太方便!
没电话的年代,十里三十六乡亲友往来媒婆说和,少不了靠口信传音嘱咐,言语温润口气舒张,茶汤润唇润色,表词达意胜过短信手机。阿熊从小熏陶出做人做事的机巧,传承得比阿公辈们更好。
镇里的人就在旁边大楼里办公,时常有人来检查,也可能路过,顺便放松,阿熊个个不能马虎。有老熟人每天往公厕跑,说他管的这个厕所干净,蹲着痛快,有茶吃,还能讲蛊聊怪,比在办公室看领导脸色自在。甚至颁给他模范卫生间的奖状,贴上墙如同给他脸上贴金,老公嫲皆欢喜。
阿熊的茶汤不仅泡出街坊邻里鸡毛小事,也泡出国计民生天下大事,汤水从上一位嘴里传给下一位,预知各种真假利好。这其中的奥妙只有阿熊自己在公厕里悟得过来,连他天天忙煮食打扫的老嫲和两个难得上厕所的儿子也不识其中味。
他一个不是官的生产小队长,无地无人无钱,名头依旧在,却无休可退。他凭茶水绝地而活,便利老社员、老街坊、老亲友、老领导,通悟人性,得益后半生。
看阿熊煮水泡茶,阿龙想象小时候哪里有厕所,茶台也没影,能端个搪瓷大龙缸吃水不错了。那茶缸是阿熊阿爸的,剩下的茶汤被他抢过来吃两口,平时不过在水翁里舀一瓢井水吃。
“本来我没茶几茶台,有个领导来过后送了我一套。现时条件要好,有时间坐下来吃茶讲新闻,以前都蹲田头路边听人讲蛊,白天晚上不肯回家,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有人讲故事,一天讲不完,等第二天端碗粥夹两根咸菜蹲街边继续听。那个租小人书的阿胖强最会讲,看书没听他说书过瘾。欸,他现在怎么样了?还胖不胖?”
“他后来接老子肉铺,挣了钱再给儿子接班,如今住城里,不过经常回来转悠。以前不怕没肉吃,现在不敢吃,肚子吃大了瘪不回去。他在城里熟人少,回来走走一路都是熟人,一天晃过去,比我们开心。以前有自行车骑到城里都感觉很远,现在电动车兜一会风就到。”
“你家阿爸不在了,他当队长的时候你打小工,他干不动了你接班。”
“没人愿意做啊,一个小队十几二十户人家,吃饭拉屎照护人管事什么都要管,还要应付上边,这个指标那个任务完不成难看。我只好顶我阿爸上去做,他身体不好,后来死的早,没享受过。”
阿熊一顿饭一大龙缸番薯稀饭,吃得比他老子壮,多吃就该多做。
“那时跑井边担水,等我们挑完,你往井里拉尿,被人看到追着打。回头你还得担水回家吃,如今厕所有自来水,滋味一样吧?”
“唉,自小捉弄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大人讲小孩尿可以入药呢。”
“对,还养人养生呢!”
“你来我换一过茶新泡,平常我顶多一天换一泡,吃五六过人,早没味道了。不过自来水泡的茶还是没有井水泡的好吃,哎!”
“那就对了,井水有你的佐料调味添味道,大人不知晓,只有你知晓。我吃过你阿爸的剩茶汤,一点茶味儿没有,我看里面只有几片黄到发白的茶叶。”
“有茶吃不容易啦,他还是从我阿公那里淘来几片茶叶,要么跟我一样吃井水。”
阿熊泡茶有如和尚打坐,做田时候挺直腰板挑担的姿势改不掉。从自家粪箕坑担粪水到自留地有几里地,跟同村人比脚力不能输,做队长带头,到收获时番薯蚕豆蔬菜才有的吃。坐定公厕茶台,如今小队长姿势赛过大队长。
两人聊兴正浓,门口一前一后闪进两个人。一个进去方便,一个径直拐过来,冲阿熊大声招呼。
“阿熊啊,今天有客,没见过嘛。”
“什么客,你仔细看看是谁,几十年没见面吧!”阿熊从洗茶缸里夹出两个杯子浇水烫杯。
“阿宝仔,是不是,样子一点没变。你家打铁铺我还记得,大热天你和你阿爸光膀子抡锤,火星子溅到身上不嫌疼,我都躲到老远。”阿龙先开口指认。
“哎呀,原来是阿龙啊,读书读到大城市也不回来看看,还记得我,你也没变。不像我们乡下人,又老又粗。”阿宝仔道。
“回来都是客,什么人啊,这么热闹?回来也不是先说一声。”如厕出来的人,手没擦干见人便说。
“这是?”阿龙紧盯来人一下想不起来是谁。
“阿胖强记得吧?刚讲到他呢,小时候街上摆小人书摊,骗呆丫屁的钱。”阿熊头也没抬便说。
“正是,我放学经常蹲在书摊看书,他一点不客气,非跟我要钱。”阿龙立马比对眼前人和脑子里几十年前的呆样,找出中断的相似之处。
“你看书不肯走,走了不给钱,是不是?”阿胖强手指搓到阿龙眼前笑道。
“他是读书人,读到大学,你有这本事没?读书读不出来,书摊开不下去,靠老子肉摊发财,你挣钱比他要多吗?”阿熊不无鄙夷。
“现在肉摊变生鲜店,网上下单,不挣钱都不行。你别以为读书挣钱多,比不上做生意开店,做田的就更惨。”阿宝仔连阿熊一起补刀。
“欸,不能这么说。正经人读书,我们不正经卖肉。我常过来给儿子看店,没事过来陪阿熊吃茶。”阿胖强小时候很很聪明,脑筋好使会挣钱。
“以前一个月吃不到一斤肉,你就胖,现在吃不完越来越胖。人家外地回来的客人多标准,一看就不像我们本地几个大土人。”阿宝仔继续炫人。
“我见到他就想到炝肉的味道,那一阵放学肚子饿,边看小人书边看他想吃肉,哈哈。”阿龙戏虐道。
“阿龙是公家人,吃单位发的工资。我们自己挣吃,自己使钱,你挣得多买得厝不见得比我们大。”阿胖强不服气。
“跟我囝一样,钱挣得多,厝也贵,买一套房顶我们好几套。”阿宝仔道。
“你有钱赚不牙疼,阿龙我跟你讲,阿宝仔后来不打铁去学打金,再开金店,你不知晓吧。他两个囝还有本事,金店开到上海,又开珠宝店,在上海买厝,不比你有钱?”阿熊爆料搓阿宝仔的痒。
“他囝挣钱回来给阿宝仔起了五层楼的厝养老,比你家以前的三层楼高吧!根本看不起我们住套房。”阿胖强道。
“我的厝再高,不还得跑阿熊厕所吃茶?大有形色,大有意思吧!”阿宝仔怕露财反被贬,对不住他们财少的。“以前街路上的地主都跑到哪理去了?还是阿龙有单位上班的好,阿熊也是有单位的人。”
“你挖苦人哪,什么单位?以前挣工分还得自己做田。田被征,无地无产,生产队只剩空壳,没人发工资。你们上厕所又不给钱,粪水没得卖,我吃什么?捉弄人哪!”阿熊自嘲,上厕所不收门票,却不说管厕所的单位总要发补贴。
“你有道理可讲,公厕有公家管啊,你不是又找到单位开工资了?”阿胖强也揭阿熊的短。
“唉呀,听你们讲得热闹,都别说了,我是最穷的一个。回来没钱起厝,没钱给囝讨老嘛,聘金都不够。”阿龙突感无奈,两条烟实在拿不出手。
阿熊老嫲从外边回来,拎回几包菜。
“几个兄弟都在,今天都不要走啊,尝尝我的手艺。”阿熊老嫲道。
“就在我这喝几杯,别嫌这里不好,只有饭菜香味,没别的。我老嫲能煮食会打理,比你们自家不知好多少。”阿熊道。
“我说请你们街上找个店吃吧,给阿嫂省点事情。”阿龙有些为难。
“阿弟啊,在外吃不如在家吃方便。你难得回来,肯定要吃本地的味道,厝里吃正好。”阿熊老嫲口气不输阿熊,厝里有会忙的老嫲,老公和人讲话气都顺。
“就听她的,你外地回来外边时兴的饭店味道变了。厝里的味道没变,上哪儿找去!她煮的海蛎卤面好吃。”阿熊自夸道。
“也没什么大吃的菜,家常味道,你们回来的人就吃这口味。”阿熊老嫲很有数,平常没少待客。
“好啊好啊,我就要吃小时候阿嫲口味的家常菜。”阿龙附和。“那时候没得吃,每天三顿番薯饭番薯糜,番薯叶当菜,见不到米粒,拉的都是番薯屎。”
“拉得出就不错了,我现在想起都怕去粪箕坑,使大劲气拉出不来。”阿胖强脸上似乎又涨红。
“讲起来难听,你还有吃的,我们没吃的,吃水填到肚皮大。”比起他们三个,阿熊的苦是真苦。
“咳,比谁惨,都不比现在好。我每天出来转转,市场买点菜回去,有菜煮有饭吃。”阿宝仔道。
“你还得转到他们老公嫲这里,吃茶上厕所,有意思吧!”阿胖强说,他和阿宝仔显然不屑于厕所饭食,不想凑热闹。“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阿熊,沟边上还有几户没搬,我一个侄子死脑筋不肯动,这么多年给机会不搬,你讲怎么办?上回托你问房办的人有消息没?你看看能做到什么条件。”阿宝仔面露难色道。
“还用你讲,我已经约了房办的人下午过来,打听下情况。你也劝劝你侄子,做钉子户没好处,房子没有,钱也没有。还不如我和阿龙这样,分的房子越来越值钱,买房子更值钱,不好吗?非要拼多些补偿,等到现在钱不值钱了,想不开啊!”
“你这个厕所所长不能白当啊,村干部身份还在,再选你当业委会主任不是正好,你干嘛不干?”阿宝仔道。
“你看我管个厕所都忙不过来,哪里管得了你们那么多闲事。你想的好,人家好处不会给我一个赚。”阿熊很有自知之明。
“你们兄弟聊,下次再回来啊,阿龙!”阿宝仔叮嘱阿龙,跟着阿胖强出门回家。
“他们分的套房就在旁边楼里,一分钟到家。”阿熊对阿龙说。
阿熊老嫲轮流给两个儿子忙吃喝,并非整天在厕所煮食,常叫老公上去吃了再下来。老大已经生了个小孙子,老二也快了。老嫲忙里忙外,老公忙吃茶。平时两个人随便烫个米粉放两块肉几根菜毛,一顿饭便混过去。
阿熊和阿龙小时候能玩到一起,除了是邻居,阿熊的外公和阿龙的阿公是结拜兄弟,两家来往较多,互相照应不少。
“你们在外头的人不知晓我们在家里的难事,你们家靠读书读出去,我们只有做田做下去。你们不在家,你家阿公很多事还得找人帮忙处理,打理果树施肥剪枝什么的都是小事,大事有后院果园的纠纷要调解,还有婚丧嫁娶的的事,讲起来没完。他也给过我们不少照顾,他是学堂大先生,我们几代人的老师,全镇三十六乡都出名。”阿龙继续叨念。
“我听阿公说过以前你外公很穷,他经常接济。我小时候看阿公在门口店面里给学生补习,一分钱不收,还送人书本文具。他走了这么多年,真的很想念他。”阿龙道。
“你家阿公的墓地选在蒲边岭向阳面,正好在我的自留地上。当年我开车去乡下把喜寿接回来,出殡的时候全村出动,我扛大榇排前头。一街路人送葬,回来大家吃酒,多热闹啊!”阿熊感慨。
“我那时候刚毕业上班,没时间请假回来送葬,有你们这么照顾,我也多少安心了。”阿龙小时候跟阿公阿嫲长大,亲如父母。没能回来送葬成了他心结,听到阿熊一番话,有如亲临现场。
阿龙跟父母去外地读书,离老家路途太远。那时交通不便,路上好几天,花费多,他父亲代表一家人回来奔丧。如今高铁几个小时直接到家,却已非以前的老家。没了阿公阿嫲外公外婆,没祖屋,没街路,没熟悉的田园果木,粪箕坑水沟全部铲平,老家已无迹可寻。
“你家阿弟怎么没见到?”阿龙想起小时候最能打能闹的小伙伴。
“哎,他前几年吃酒吃死了。你看我现在吃茶养生,他不听劝,非要吃酒,白天吃,晚上吃,劝不住。”阿熊不愿提起,说到死去的人,庆幸自己还活着,吃茶吃饭两不误。
“想不到啊,年纪不大死了。自小数他最调皮捣蛋,欺负这个荼毒那个,每日赤脚四处跑,看我鞋子好抢去穿,跑到烂都不还。”阿龙脑中浮现那个满脸满嘴狡鬼的阿弟。“那时出去喝人喜酒,阿公经常叫他陪我。我一口都不能喝,看他喝成小仙公,我羡慕死。”
“他不像你们,不会读书,不肯种地,在村里开手扶拖拉机,后来开农用车,赚点儿吃的刚够养活一家,能有什么出息。”阿熊重新沏水入壶。
“一家兄弟,吃茶吃活,吃酒吃死啊!”阿龙再发感叹,小时不知生死很近,耳听一起长大的人已经死去,不过是小人书角落里画的小人物,看不清脸,不知是谁,翻篇则过。
见阿熊老嫲一旁切洗,再上煤气灶上烧,阿龙眼前闪回阿嫲起火烧柴的土灶,他就喜欢在一旁添柴拉风箱。后来多了蜂窝煤灶,他又忙着搅煤泥做蜂窝煤。
“我家阿弟太可惜啦,没见到孙囝出生就没了,大可惜噶。”阿雄老嫲一旁道。
“人各有命,一丁点儿都无法度。”阿熊慨叹。
一大龙缸的卤面转眼端上茶桌,特有的本地海鲜腥气扑面而至,沉睡于阿龙脑洞深处已久的味觉瞬间激活,吸一口便知阿嫲的味道。不管离家多远,口味已注入基因。老家不是用来看的,也不是用来想的,从来都是吃出来的,吃饭吃菜、吃酒吃茶,吃到多久就是多少岁。
“咳,这味道才是厝里的味道,讲不好听,和厝外粪箕坑的味道一样,都是家乡的味道。”阿龙吃得满头是汗。
“慢慢吃,我就知晓你记得这味道,不要去外边饭店吃最好。”阿熊会意。
“当然,家乡人不在厝里吃,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阿熊老嫲应合。
“那时候全家人吃一大锅荤素海味都有的卤面,肯定是过节,偶尔才能吃到焖饭配大盆炝肉炝蛏汤。阿嫲还在往灶头大铁锅里加料,我已口水直流。上桌我们都抢吃,一点汤不留。”阿龙继续沉浸在味道的记忆里。
“你记得真清楚,我们家大半年吃不到一次焖饭,也就过节的时候吃。”阿熊老嫲道。
吃过饭小休片刻,两人话尤未尽,总觉得还没说到位。
阿熊继续泡茶。但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进来,见阿龙在,便问说。
“今天哪儿来的客人啊?阿熊。要不改日我再来?”
“以前的厝邻居,自小在一起,难得回来看看。他你不认识,他小学堂做先生的阿公你肯定知晓。”阿熊说着起身。
“噢,我知晓知晓,林先生大出名,我阿爸小时候就是他的学生。你家厝在塘尾,我家厝在供销社后面。到家看看蛮好。”来人脸色一下热情起来。
“是啊,回来找不到厝,完全变了。”阿龙不知来人何方神圣。
“我上次说的事情怎么样啦?最近有什么新消息?”来人等不及出去说。
“差不多了,你嘱咐的事我肯定用心。”阿熊跟来人往外走。
过了一会阿熊回来,说那人是区里某办的,城中村还有几小块地要拆迁,正是阿胖强上午说的事。麻烦事落在阿熊小队的地头上,这个人情他肯定要撮合,成了有好处,不成挣个面子。
“不好意思啊,阿龙,你那两条烟我正好送人了。嘿嘿,来的都是客,谁人都得罪不起,有送来的就有送去的,不解决大问题,关键时候有人念到,给个方便就好。”阿熊知道阿龙不会介意,只会笑话他。
“我无话可讲,你这小队长的功夫,不用担水锄田流汗拼力气,练的是嘴里的口水功夫。我看你再也不用叫惨喽!”阿龙不说他惨,阿熊茶水里每天依旧泡惨不断。
厕所方寸之地,不掉坑里,总要坑边行走。阿熊的功夫茶泡出大工夫。
“你说我能做什么?要拆的不是我,被拆的也不是我。谁听谁的?原来的地拆的差不多了,就剩几户不肯动。我们想好命住大楼,一早就搬迁过渡出来,他们不愿意,还住在破厝里坚持。想你阿公墓上原来是我的自留地,也早迁坟,那时候才补偿几钱块钱,现在开发挂牌每亩几百万,你说钱都到哪里去了?谁也说不清楚。”阿熊话说一半,举头望向窗外高楼,气出黯然。
“我听说开发十几年迟迟交不了房,里面事情很多。”阿龙回来以前听一个表兄说过不少。
“那就不用讲啦,负责开发就是以前街对面那家姓吴家的孙囝,做过大队长,后来到镇里负责,再搞开发,一堆关系纠扯不清,出事的出事,没出事不敢露头。他们要一交房,背后事都搬上台面了,跑路都来不及。我们在外过渡这么多年,现在还有两栋没交,眼见搂起好了就是不见交房,我两个囝比我还急。”
“还有你这厕所也拿不到,别耽误子孙后代的大事。”阿龙道。
“这都是小事,公厕是公家的,套房是自己的。我这小队长算什么,小虾米一个,上头无数比我大的,我最小。我啃点泥管个厕所,人家是多少套房。每户都有名头,不知他们怎么折腾。这话你不能对外说去,你就当八卦听听。”阿熊这个小队长跟不是外人的客人说话依旧谨慎。
“你没说我都估计到了,八卦也能当真故事讲嘛!”阿龙不知其中关节,没再追问他粪箕坑何以变身公共卫生间。
“你们城里人上班挣工资,我们靠田里浇肥生长吃的,不是一个套路。不过能有楼房住总比以前土砌木造的厝好多少倍,我阿爸阿公要么没见过要么没住过,让我赶上了。我住厕所也可以享他们享不到的福。”阿熊越说越来劲。
“正是,我小时候就怕上粪箕坑,回头吃饭都没味道,哪曾想你这厕所还能住人,还能当家!”阿龙道。
“你这外边回来的人想不到,我没当回事。老嫲一开始担心被人看不起,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现时没人愿意到楼房里见客聊天,我这里人来人往,不要太方便,话随你讲,事随你办,你说上哪找?”卖力气变身没卖茶汤打坐的菩萨,眼见香火渐旺,阿熊稳坐茶台,守粪坑话事,见势而活。
“我是不知晓你们背后的那些算计,你能把粪箕坑换来公厕当茶馆,继续挂生产小队长的名头,跟地头的土庙一样,走过路过都要进来烧香,你成了土地公公啦!”阿龙拍头猛醒,看来老街路拆掉的旧泥神公,重又在这里起庙敬香。
只是拜天拜地的人不再靠天靠地吃饭,求天地不如人,求人不如求己。旧厝故土总有神灵,祖公的风水不知起自何处流向何方。
阿龙一直琢磨不透,快到自己成阿公,见到已熬成阿公的阿熊,才悟到些许要领。他的阿公和阿熊的外头公将近一个世纪以前起厝的时候是否想到给子孙留下点什么?祖厝拆了,祖墓迁了,吃喝拉撒的粪箕坑不在了,起大楼垒叠起来的几十层套房,拼不出砖木矮厝构筑的街路遗榇。高楼之下再不见高大的门板,想搬能搬动时候,门板连同屋厝和阿公阿嫲都成了回忆。
说了半天话,吃了半天茶,说到口干舌燥。阿熊要陪阿龙转转,问他还要到哪里看看。阿龙说这次来见到他和两个个呆丫屁已经足够。阿熊盯着他看,见惯出外读书打工做生意的故人,常念旧厝常思祖公,偶尔回来看看聊以慰籍。而他自己吃土求生,刨地而活,送走祖公迎来囝孙,末了守厕成神。
“我要去天龙山给阿公阿嫲磕几个头去。”
阿龙转身出门,回头再望一眼公共卫生间,门口的阿熊正露出弥勒佛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