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很少吃到枣子了,虽然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但今年以来,水果的价格陡然间昂贵到了离谱的境地,其实我们这样的一般人家总也舍不得买。
但偶尔,孩子们的父亲会从商店里面带一些回来,确实很美味,而且规格大,份量足,跟我小时候吃过的不完全一样。
可我并不稀罕那样的枣子吃,虽然好吃,可为什么要卖得那么贵呢?既然那么贵,我不吃行不行?所以我就一直憋着不吃,一直憋了好多年。
我本来逐渐忘记了枣子的诱惑,可就在今天,孩子们从湖北回来,他们带回来了外婆家带来的我儿时吃过的那种枣子。
那枣子有青有红,有大有小,洗一颗放在嘴里,又脆又甜,甜中带酸,正跟我小时候吃过的一模一样。
就在前天,侄女小雯子拍了一组照片放在群里,专供我一人观赏,那也是特别应了我的要求。因为难得一家人团聚,我却没有同归,想着一家人热闹非凡,我却一人留在广东,辛苦而落寞,心里既欠疚,又不甘。便总想知道一家人都是怎样度过的,老妈怎么样了,孩子们在那里是否都习惯?
她却拿着手机一气胡乱拍,把老屋院子里的一棵枣树拍了个特写,还沾沾自喜地写了一行备注:
奶奶等下要我们把这棵树上的枣子打下来,带到惠州去给你吃的。
唯有妈妈最了解我。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枣子,不是因为我天性喜欢吃枣子,而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条件还比较艰苦,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吃,有苹果和香蕉,已经算是奢侈。一个季节能将枣子吃个痛快,那也算得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小小年纪,就曾尝试过要亲自要提早去追求幸福。
我们那时住在现在种了枣树的老房子里,爸妈现在住的新房,在以前是一块山包,是属于我们家独有地盘的山包。
老房子有前门有后门,后门是栓木栓的,把后门的木栓打开,门前是一块窄小的平地,又窄又长,都铺上了泥石板,踩过几块泥石板往前走,右手边便是我们家的猪舍。顺着猪舍的左侧再往前走,再跨过几级台阶往上,也用泥石板砌得平平整整,走上去,正是这一块山包。
山包的左侧被开垦出来,作为菜园,右边荒芜着,不过,那儿屹立着两棵枣树。在初秋的季节,果实已经成熟,枣子颗颗晶莹饱满。
枣树长在一个高坑上,因为那一块土地被挖成一个深坑。深坑正挨着猪舍。深坑里面虽然曾经用泥石板铺砌过,但因为长期不使用,里面又堆满了杂草乱石。
乡下环境向来都是这么有格调的。虽然村外阡陌交叉,井然有序,稻穗绿莹莹,油菜花风中摇曳,可是进入村中,猪舍民房混为一居,随处可见牛羊食草,随处可听鸡飞狗跳。
这就是原汁原味的农村面貌。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却不料,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一路过得自由自在。
我就从小有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的癖好。
有一年暑假,大概也就是九岁的年龄吧,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可能妈妈是出去干活了,哥哥们是出去找自己朋友了,但我也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我当时很想吃枣子,在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我不是就此罢手,而是提了竹竿准备自己动手。
我打开后门的门栓,后门的门角落里放着一条竹竿,我就提着这条竹竿雄纠纠气昂昂地,穿过那一段石板路,又跨上了那几级台阶,越过那个高坑,来到了枣树下。
我那时长得矮小猥琐,站在枣树下,有点愣头愣脑的感觉,枣树对我而言,确实有点高了。
不过竖起竹竿一看,竹竿能直捣树林深处,只要踮踮脚尖,瞄准方向,竹竿尖对着枝叶,傍上吃奶之力使劲一刷,准能将枣儿哗啦啦敲打下来。
大人们收获枣子时,都是用的这种方法,我早就烂熟于心了。
我也如法炮制,发现,这事一点儿不难。虽然树枝被我的竹竿刷过以后,掉下来的枣子远不及哥哥们刷时掉下来的枣子颗粒多,但总算是突破了处女之作。
刷了第一竹子,又刷了第二竿子,接二连三地敲打,当我越刷越用力越刷过瘾的时候,掉下来的枣子也越来越多。
不过有个难题,就是枣子掉下来后,散落一地,有的滑进石头缝里,有的滚进草丛里,还有更多的一部分都掉到了那个深坑里面。
我备了个小塑料袋,先把外面容易到手的枣子拾进袋子里。
可是那个坑把我难住了。
一来,它有一定的高度,搞不好跳下去会折了腿;二来,里面久已未使用过,不知道有没有蛇儿臭虫之类的东西来毒害我;三来,杂草石头过多,枣子掉在里面还不好找。
可是分明还有大部分果实掉在这里面,不去拾起来,那也太可惜。
所以我决定铤而走险,跳到坑里面去,把果实捡回来。
看来,我太自负了,原来从小就有这个致命的毛病。
我刚做完决定,便站在坑边勇敢地往里面跳。果然坑有点高,而且我跳的角度不对,我没有选中一块平整的地方,而是刚好落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上。
我一跳,重力致使石板猛烈地摇动了起来,我没有站稳,便一头栽在地上。我是整个身体都栽在地上的,左脸这边刚好又磕在另外一块石头上,瞬间就出血了,我的下巴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痛得我浑身打颤。
然而身边没有人,没有人看到我的侠女作风,也没有人看到我受伤。
我又微颤颤地自己站起来,扶着坑壁自己爬上去。
剩下的枣子是不想再要了,竹竿也不管了,因为已经痛得顿失了一切的欲望。
我一边哭着一边往家里走,后门是敞开的,我进去后,还记得随手将木栓子栓上。
下巴还在流血。
从后门往里走,就会穿过厨房,那儿有个脸盆架,架子上挂着毛巾。我扯下那条毛巾,捂住自己伤口,很快,连毛巾都被血染得鲜红。
看着那血,我吓得嚎淘大哭,然而哭得那么大声,也没能将妈妈感应回来。
后来哭累了,身体也疲软了,这时血也不流了。
我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磕睡,我磕睡得不行,索性钻到卧室,躺到床上去,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回来。发现我居然大白天能这么乖巧地破天荒地午睡,这实在是有悖常理,便特意靠近过来看了一看。这一看,差点没把她给吓死,脸上、手上、胸前、毛巾上,到处是血。
拔开我的手,赫然看到下巴一个摔破的血洞,又哭又喊,呼唤我爸。
我爸当时怎么在家的?
我就纳闷了,这会儿打死也想不起来,我爸他不是在县城当会计师的吗?难道女儿遇难心电感应飞回来的?
反正我爸就回来了,把我抱起来直往村卫生院赶。
那医生是我小时候的“御用”医生,因为小时候三天两头感冒,一感冒就去他那里抓药。他太懂我的身体了,三下五去二,配了药,打了针,敷了伤口,缝了线,万事大吉。
还好,小命是肯定保得住的,就是迄今为止下巴那儿留下了一道疤。
让我难堪的是,这个疤正对着我法令纹那条线。在我年岁渐长之时,法令纹越来越深,深得就要跟这个疤连成一条沟,那我以后,就再也不敢笑了,也再不敢拿出夸张的表情来炫耀了。
那敲打下来的枣子,不知妈妈后来有没有去拾起来,反正拾起来,我也吃不了,因为嘴角受着伤。从头顶到下巴,木乃伊一般包着厚厚的纱布,我的两片嘴唇张不开,我吞咽食物都感到尤其困难。
那竹竿是捡回来了的,因为还有一树的果实需要它来敲打。
这事迄今过去了三十几年,我还能记起当初枣子的味道,就跟我此刻磕咬在嘴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又脆又甜,甜中带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