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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节气,腊八傍晚。六点钟,阿路一家三口围在餐桌旁吃饭。儿子早把饭菜摆好了,很精致。
阿路很高兴,看看鬓边银丝根根透出的妻子,对儿子说:“当年,你妈妈真不会说话。但凡你妈妈会说话,你肯定会早出生一年。”
儿子莫名其妙,微笑,说:“怎么啦?我妈怎么不会说话了?还早出生一年,那还是我吗?那是我哥哥”
一家人哄堂大笑。
阿路看看妻子,再看看越来越英俊成熟的儿子,幽幽讲起属于他们一家的陈年旧事。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还有一个学期,阿路就要毕业了。一直以来事事无所用心,埋头沉醉于练琴、唱歌、吟诗、作曲的阿路,忽然有点急躁起来。
说起弹琴可不得了,阿路一直是学校乐队的主键盘手,大大小小每次比赛都要占C位的。
那时候的人不比现在,从小练乐器,一级二级三级的苦熬。阿路就是全凭天分。学乐理,老师一点就透。从没听过的曲子,一遍过耳,就可以在键盘上流畅地弹奏出来。就为这,羡煞全班女生,恨死全班男生。
有一次,大课间,阿路在教室北面靠窗的风琴前,一坐下来就是半小时,上课铃响了居然不知道。老师走进教室,在讲台上站定了,他竟然还没察觉。
忽然降临的安静惊醒了他,阿路回头一看,正好遇上老花镜后犀利的目光,是教思修的教务主任老师。老师姓钟,中等身材,整齐的刀切一般的寸头,红扑扑的圆脸,身子也是圆滚滚的。浓眉大眼,平时眼角总带着一丝笑意。有时候板起脸来,却也有几分无法名状的威严。
老师并没有急躁,只是不紧不慢,一字一顿说了一句“害,群,之,马。”
阿路羞红了脸,赶忙小老鼠一般,钻回自己的座位。
那个时代,宁静而又单调的校园里,这件事就如一阵风,被大家传为美谈。
不仅如此,阿路的诗,朦胧诗,也总被汉语老师在班上诵读,不仅是惺惺相惜,甚至自愧不如。
阿路的时论之文,被评委称有哲学高度,几年来屡屡获奖。
阿路是个单纯到没心没肺的人,他并没有因此骄傲,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他每天只是快乐地生活,兴高采烈地,就像鱼儿徜徉在温暖的大海里。
几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毕业在即,阿路看看身边同学,竟然也暗暗着急起来。
怎么呢?你看看,阿波已把班花追到手,相约毕业后去阿波老家工作;阿龙正在苦苦追求小叶子,虽然动不动寻死觅活,但临近毕业总算有了点眉目;阿福、阿升人家要去省城发展;阿利、阿建父母给找好了满意的媳妇儿……
只有自己,除了一摞各色的奖状和一堆大大小小的五颜六色的日记本(都是跟奖状配套的奖品),一无所获。
阿路心里正七上八下,抓耳挠腮,胡思乱想间,同宿舍的一伙子损友嘻嘻哈哈进来了。
班长胡前进一本正经地对阿路说:“阿路,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也快毕业了,你看大伙儿都基本尘埃落定,就差你了。抓紧点啊。”
这胡班长,班上人称老胡。微黑的脸膛,高大的个子,校体育队的,篮球打得不错,擅长万米跑。但是学习成绩不咋地,更别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了。
阿路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不想理他。
胡班长又语重心长地说:“阿路,咱们班一个女同学,我看着挺好,学习认真,脾气也好,长得像咱们音乐老师。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阿路当然知道老胡说的是谁,那是班里最心眼小毛病多,不爱理人,也不让人搭理的主儿。
阿路故意说:“不知道,去去去。”睡在阿路下铺的王杰,嘿嘿坏笑着:“阿路,你不追的话,俺可是要追了!”
这王杰,又矮又胖,脸黑得像木炭。还烫了个卷发,活脱脱一只卷毛羊。但他从来不承认自己烫发,只说天生的,天生的。他平素最会调皮捣蛋煽风点火搞事情。
阿路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去呗,谁不去孙子。”
那黑胖子也不恼,嬉皮笑脸露出坏坏的表情:“我去也白给,人家看不上我,就看上你了!”
七八个人哄堂大笑,小圆子还“滋”地一声,吹响了流氓哨。
小圆子是阿路班上的活宝。他年龄小,个子也矮,好像还没有充分发育的样子。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身材也是矮墩墩圆滚滚的,所以大伙儿都叫他小圆子。却偏偏吹得一口好口哨,班上大他三岁的大师姐看上了他,两个人已经公开了。
阿路不再理他们,身子一歪,头朝墙壁,自顾睡去。
多年以后,才知道,原来老胡说的那位长得很像音乐老师的女同学,不声不响暗恋阿路多年,最后忍不住才羞羞答答跟老胡说的。老胡虽然乐得促成这桩好事,但又不便明言,因为事关女孩子的脸面。阿路无心,老胡便也只得就此作罢。
其实阿路心里已经暗暗拿定了主意。
在阿路心里,有一个淡淡的印象。虽然淡得不能再淡,但却无法抹去。有时候还会从心海深深处浮上来,浮上来,进入阿路甜蜜的梦乡。有时候,邻床小平会看到阿路上扬的嘴角有一丝怪异的莫名其妙的笑容,问他做什么美梦了?阿路也不吭声,只是嘴角上扬地更厉害了。
那印象是一个女孩儿的剪影。中等个儿,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小脑袋瓜,一边编着一根细细的豆角辫。那豆角辫末梢淡黄色,垂在肩头,一走路就有节奏地轻轻摆动。
这是小梅,班上一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女孩子。小梅鸭蛋脸,微微有点黑。又细又弯的眉毛,就像用木炭笔描过。双眼皮,微微有点三角眼,很有神采。平时不大爱说话,可谓不显山不露水。她学习成绩很好,唱歌嗓子也很好听,人很低调,不爱人前显圣。而最能打动阿路的,是她春季运动会上的倔强身影。
阿路上树爬墙,逮鱼摸虾,翻跟头扎猛子,跑跑跳跳都来得,但是耐力不行。跑个百米,能拿名次,一到万米对抗,就傻眼了。小梅在女子五千米跑道上的表现,令全班同学刮目相看。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惠风和畅,杨柳依依。操场四周围满了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里三层外三层。女子五千米比赛正在进行。
长跑跟短跑不一样。短跑比如百米,要求爆发力,起步就是冲刺。起跑要及时,反应要敏捷,噌地一下冲出去,就像受惊的野兔一溜烟跑到终点。
长跑则不然。它比拼的绝对是耐力,起步快一步慢一步倒是真无所谓。你只需跟狼一样,紧紧咬住对手,不要落下,抱持体力。到最后冲刺阶段,还有力量爆发出来,那你就赢定了。
小梅正是这样的选手!
只见跑道上,小梅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排得并不靠前。只是微泯嘴唇,一步不落紧紧咬住。豆角小辫随着步伐,晃来晃去。健美匀称的身材,显露无遗。青春的朝气,蓬蓬勃勃,就像迷人的光环,吸引住了阿路的双眼。阿路傻了,忘了喊加油,只是呆呆地盯着她们的身影,一圈又一圈。
正当阿路神思恍惚的时候,忽然人声鼎沸,像突然爆发的雷声。拉拉队声嘶力竭,许多同学追着小梅她们助跑。已到最后关头,激动人心的冲刺开始了。
只见小梅突然爆发,如离弦之箭,电光石火之间,已经超越一个又一个对手,小辫来回晃的节奏更快,脸蛋儿红彤彤的,像秋阳下熟透了的苹果。一阵掌声持久不息,一片欢呼响彻云霄,小梅闯线了,第一名!
阿路傻了,他的视线模糊了,刚刚闯线的那个身影也模糊了。恍惚间那个身影高大起来,虚幻而又难以捉摸,仿佛凌波仙子,从云端款款而来。
从此,那个身影就在阿路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阿路自信小梅不会拒绝他。虽然心里惴惴不安。
阿路的才华有目共睹,阿路的成就尽人皆知,阿路的单纯善良也每每激起少女们内心的微澜。
一个初夏的夜晚,教学楼窗外的槐花盛开。洁白的花穗,一串一串,如玉石雕琢而成。凉丝丝甜津津的花香随着和煦的风飘进教室,整个校园弥漫着醉人的甜蜜气息。
小梅在槐树林里漫步,随口唱起一首电影插曲。那是什么电影来,阿路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主人公是蔡锷和一个叫做小凤仙的女子。歌儿名也记不清了,但是记得起首一句: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情依依……
小梅唱得太好听了,嗓音清亮甜美,简直天外之音,极有穿透力,袅袅不绝于耳。阿路又傻了,不觉来到窗前,细长的手指拂过琴键,应和酬答起来。
窗外响起一片掌声,有人大事喝彩,有人兴奋地吹口哨。
从此,阿路的心里就多了一件小小心事,再也放不下了。尽管学校管理很严,尽管阿路自律甚严,他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一颗种子已经埋进了适宜的土壤,静默着,静默着,单等春风来将它唤醒。
现在,时辰到了。毕业在即,大家马上要各奔东西了。班长他们给他提了个醒。
于是阿路决定展开行动。
阿路先写好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首古诗和一些甜甜蜜蜜的话。再仔细地把头洗得干干净净,抹上点摩丝,用双手把头发抓蓬松。穿上新买的鞋子,这个鞋子有点跟,显得阿路更加挺拔。蓝色的短袖衫,宽松舒适,小风一吹,便飘啊飘的,宛如振翅欲飞的蓝蝴蝶。白色长裤,与蓝色上衣相衬,整个人更加清爽精神。
阿路在镜子前端详了两遍,确认完美无瑕。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好像是攥着一颗紧张跳动的心脏,来到教学楼前的国槐树下。那树正开满了花,满树白玉一般的纯洁。花香四溢,蜂啊蝶呀,嗡嗡嘤嘤,漫天飞舞。
阿路知道她每天晚饭后散步,会路过这个所在。他像守候猎物的狼一样,静静潜伏在这里。时间过得慢极了,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那蜂儿嗡嗡的,真是烦人。不识趣的喜鹊,也不停地刮躁。风吹过来,白色花瓣如飞雪般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阿路等得心焦,也顾不上这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终于来了。阿路轻轻叫住了她。
小梅那天打扮入时,很漂亮。洁白的连衣裙长过膝盖,裙摆点缀着透明的花边。白色的尖头皮凉鞋,更凸现身材的窈窕。就在那从上到下如雪的一片洁白里,又浓密又柔顺的乌发,瀑布一般跌落腰间。几只蝴蝶怎么就那么乖巧,无声地飘过去,静悄悄地挂上她的发梢。
阿路不禁感叹,再也不是从前的小黄毛丫头了,丑小鸭变白天鹅了!
阿路局促不安起来,压抑着内心汹涌翻滚的波浪,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但是,既然喊住了人家,就得说点什么,总不能永远僵持下去吧。
阿路使劲咽下两口唾沫,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就像蚊子哼哼。
“你有男朋友吗?”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小梅没有说话。
沉默,铁一般沉重的沉默。这沉默使人尴尬极了,羞愧极了。阿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能披上哈姆雷特的隐身衣,躲到没人知道的角落里去。
终于,小梅开口说话了。黑暗中阿路看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她的表情。只听小梅幽幽地说到
“你问这个干嘛?”
你问这个干嘛,这句话什么意思呢?阿路心里惊雷翻滚,电光石火。大脑每秒十万八千转,也没想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阿路一时呆若木鸡,黑暗掩盖了这种尴尬。小梅见阿路没再吭声,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径直去了。
于是毕业,于是工作,一切按部就班,好像顺理成章。这件事阿路也就撂下了。
但是一段故事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冥冥之中似乎自有主宰。
毕业了,工作了。好心人热心人纷至沓来,简直要挤破门框。阿路的婚姻成了空前重要的头等大事。阿路心里认为小梅有意中人,或者至少是对自己没有意思,所以对小梅也就没有什么想法了。所以面对说亲的婶子大娘,阿路积极配合。
也见了几个女孩子,什么镇长的女儿,厅长的外甥闺女,银行的,计生的,又是百货大楼的。阿路感觉人家都不错,无论长相、工作还是家世,都对得起自己,貌似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但阿路又感觉好像总是少点什么,差点劲儿,又说不出差在哪儿。
老同事嘱咐阿路可以骑驴找马,阿路却对这种做法大不以为然,于是决定跟其中一个订婚。
阿路要订婚,家里可就热闹起来了。阿路是家中长子,虽说还有个姐姐,但是她还没订婚,于是阿路订婚就成了家里第一桩大喜事。全家人都忙碌起来,父亲母亲忙着打扫屋子,收拾房间张灯结彩,把梁上积了几十年的老灰都扫了去,把灶间烟熏火燎的黑墙也请灰泥工粉刷一新。因为要办酒席,请客,需要每个席面都要上整鸡,图的是大吉大利,父亲去集上买了十只大公鸡,跟老板说好,指定要公鸡,大的,红色的。父亲的心情着实令人感动,阿路后来的日子确实红红火火,蒸蒸日上,也许就跟那十只大红公鸡有关呢。
但是,但是,正当家里准备工作热火朝天如火如荼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元旦前夕的一天,天阴沉沉的,下着小毛毛雪。西北风飕飕的,刮在脸上像针刺刀割。一位年轻女子,绿呢子大衣,红围脖,踏雪而来,阿路震惊了,原来是小梅!
于是前边一切,家里准备的种种,全部重来。
转过年来,五一,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最是华北平原一年之中的好时光,阿路和小梅携手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又过一年多,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出生了!阿路体验到了有子万事足的心情。
结婚那天,村里传统,是要闹新媳妇的。本家的婶子大娘,七姑八姨护着,阿路带头冲破阻碍,小梅发挥了长跑选手的优势,甩开大步,一溜烟跑回家去了,博得乡里乡亲一片喝彩。
直到现在,阿路脑海里还有一个印象,那是一位少女的剪影,头戴红色珠花,烫着留海,一身火炭般红透了的喜服,脸颊微红,带着幸福而又羞怯的微笑,一步一步,向着美好的未来奔跑,奔跑。
终于从回忆回到现实,阿路幽幽地看了看双手托腮,听得入神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如果遇到一个姑娘,你喜欢她,那就大胆地表达出来,千万不要扭扭捏捏,畏畏缩缩,要明明白白告诉她,让她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因为错过就是一辈子,阴差阳错会造成终生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