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人间词话附录
二二 樊志厚《人间词》序(二)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馀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录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馀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绝,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 《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盖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
译文
去年夏天,王君静安将他所作词汇为一篇,共六十馀首,名为《人间词》甲稿。我为他作了序,并已刊行。今年冬天,静安君又将他所作汇集为乙稿,请我为他作序,我又怎么能推辞呢?我认为:所谓文学作品,对于作者来说,应当能够充分地抒发情志;对于读者来说,应当有强大的感染力。那么,关键就在意和境两个方面。第一流的作品意和境融为一体,其次是以境取胜,或者以意取胜。如果缺少其中一个方面,那就说不上文学。文学之所以要求有意境,因为它是世界的反映。如果从“我”的角度反映世界,往往意比境多;如果从客观物境的角度反映世界,往往境比意多。但是,并不是非得通过物才能体现自我,当作者进行内心体验时,又自然而然地有自我之存在。所以意和境,或我与物,两个方面互相交错在一起,能够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文学作品的工与不工,即优与劣,应当看它有意境或无意境,以及意境的深浅厚薄如何,才能判定。当然,现代人已不能体验古代人当时所体验的物境,而只能学习古代人的作品。因此就有不真实的文学,即“伪文学”出现。后代学者,仅仅崇尚辞藻文采,模拟外部形式,而不再进一步了解其中所创造的意境是怎么一回事,这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如果能够用这一观点来看古代人的词,那么其中得与失,也就可以得知。温、韦词精工艳丽,之所以不如正中,是因为所造意境有深有浅的缘故。《珠玉词》所以比《六一词》逊色,《小山词》所以有愧于《淮海词》,也是因为所造意境深浅不同的缘故。周美成出现得比较晚,他开始以辞藻文采显示自己的才华,但他所作仍然不愧为北宋人的词,这是因为有意境的缘故。南宋词人所作,其中有意境的只有辛稼轩一人,但作者本人又好像不一定要以意境取胜。姜白石的词,气度体态典雅雄健而已,如果论意境,那就与北宋人相距很远。到了梦窗、玉田,因为并不想在气度体态上用功夫,而只是追求字面,词道也就衰微了。从元代到明代,则更加无法振兴。到了本朝,纳兰侍卫(成德)以上天赋予的才华,崛起于刚刚兴起的民族。他所作的词,哀感顽艳、婉丽逸俊,意境极为深厚,可以说是古代的豪杰之士而奋发于千百世之后。和他同时代的朱(彝尊)、陈(维崧)之流,已不是他的对手;后世项(鸿祚)、蒋(春霖)就更加不能和他鼎足而立。到了乾隆、嘉庆以后,人们在体式格律音律上所用的功夫越来越细微,表现在字句以外的意味就越来越肤浅。这难道不是因为拘泥于文字而不讲求意境的过失吗?古往今来凡作词以意取胜的,没有比得上欧阳公的,而以境取胜的,没有比得上秦少游的。至于意境浑然一体,却只有李太白、李后主、冯正中等几个人才做得到。静安的词,大体上意比欧深,而境稍次于秦。在他的代表作中,例如甲稿的《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恋花》(“昨夜梦中”)以及乙稿的《蝶恋花》(“百尺朱楼”)等首,都达到意与境互相包涵、物与我合而为一的境界。他所创造的意境,超越于八方之外,横贯于古今之间,与两汉的疆界十分靠近,比三代、贞观的开明政治更为宽广,比武德时期的盛世更加兴隆。如果与纳兰侍卫相比,那就不仅仅是伯仲之间了。这固然是因为静安君得天独厚的缘故,难道不是因为致力于意境创造所获得的成效吗?至于静安君所作词的体裁,也与五代、北宋相接近。但是静安君的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词,主要在于有意境,如果仅仅是看它的体裁,就认定为五代、北宋词,静安君也不会同意的。要不然,这就将与只会模仿、不会创新的梦窗、玉田的徒子徒孙们一样,遭到人们的嘲笑。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月,山阴樊志厚叙。
笔记
王国维先生在这里,为樊志厚《人间词》序(二)。借以此篇阐述了他的学说,并以意境为标杆对历史上的词人,进行了评说。这也是王国维先生论述意境学说比较系统地介绍。若喜欢学习王国维先生的意境学说,此篇也值得学习。
附注
(1)《珠玉》:晏殊词集名《珠玉词》。详删稿三六则附注。
(2)《六一》:欧阳修晚号六一居士,有《六一词》。说详编二一则附注。
(3)《小山》:晏几道有《小山词》。详本编二八则附注。
(4)《淮海》:秦观号淮海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有《淮海居士长短句》。详本编二八则附注。
(5)纳兰侍卫: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康熙进士,官一等侍卫。详本编五一则附注。
(6)朱、陈:朱彝尊、陈维崧。朱彝尊事迹详删稿一九则附注。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宜兴(今属江苏)人。清初诸生,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五十四岁时参与修纂《明史》,四年后卒于任所。与朱彝尊在京师时曾共切磋词学,并合刊《朱陈村词》。清初词,陈、朱并列,朱为浙派(一称“浙西派”)领袖,陈为阳羡派领袖。陈氏一生词作甚多,传世《湖海楼词》存词一千六百馀首。
(7)项、蒋:项鸿祚、蒋春霖。详删稿一八则附注。
(8)甲稿《浣溪沙》:王国维《人间词》甲稿《浣溪沙》云:“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9)甲稿《蝶恋花》:王国维《人间词》甲稿《蝶恋花》云:“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10)乙稿《蝶恋花》:王国维《人间词》乙稿《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11)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王国维《此君轩记》云:“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君子为近,是以君子取焉。……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据《观堂集林》卷第二十三)
(12)贞观(627—649),唐太宗李世民年号。
(13)武德(618—626),唐高宗李渊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