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人间词话删稿
二五 皋文论词,深文罗织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译文
张惠言(皋文)论词,实在过于牵强附会。温庭筠(飞卿)的《菩萨蛮》、欧阳修(永叔)的《蝶恋花》、苏轼(子瞻)的《卜算子》,都是一时兴到而写成的,有什么寓意呢?他们都被皋文编造出一些言外之意来。王士祯(阮亭)《花草蒙拾》说:“坡公命星属磨蝎宫,生前受到王珪、舒亶等人的诬告,身后又受到这类无中生有的诬蔑。”现在看来,受到诬蔑的,仅仅是坡公一人吗?
笔记
王国维先生在这里,评论了张惠言(皋文)论词,说他是实在过于牵强附会。
飞卿(温庭筠)《菩萨蛮》云:“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子瞻(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附注
(1)飞卿《菩萨蛮》:温庭筠《菩萨蛮》云:“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张惠言《词选》评曰:“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2)永叔《蝶恋花》:即为冯延巳《鹊踏枝》。张惠言《词选》作欧阳修词,并评曰:“‘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韩琦)、范(范仲淹)作乎?”
(3)子瞻《卜算子》: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据龙沐勋《东坡乐府笺》卷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一月上海初版)张惠言《词选》评曰:“此东坡在黄州作。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4)命宫磨蝎:磨蝎星,星宿名。命宫磨蝎,谓命运多舛。苏轼《东坡志林》卷一云:“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南)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王士祯《花草蒙拾》云:“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差排耶?”王士祯此说针对鲖阳居士而发。
(5)王珪、舒亶:指断章取义、深文罗织、诬告苏轼,使之下狱的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宋史·苏轼传》载:“(轼)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糵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据《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又《续资治通鉴》“神宗元丰二年”条载:“御史中丞李定言:‘知湖州苏轼,本无学术,偶中异科。……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伏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御史舒亶言:‘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政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并上轼印行诗三卷。御史何正臣亦言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