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人忽然鼾声如雷,使我难以入睡。
因此起身,腋下夹了新买的书,悄悄踱步到隔壁,敲门,向眼镜索要两支香烟,转身到未燃烧蚊香的客厅,打开灯,呆坐在沙发上环顾周遭。柔和的黄光照亮光滑的地板,洒在悬挂在玻璃门前的窗帘上,我渐渐在照耀中平静。
我了然平静是一种垂头丧气,瞎了眼似的在面前桌上纸堆里胡乱摸索,逮到打火机,点燃一颗烟,狠狠吸着。香烟火光明灭黯淡,旋即烧为烟头,被玻璃缸掐灭。这期间几只精神抖擞的蚊子,轰炸机一般嗡嗡穿过烟雾,绕我盘旋,想要杀死我。以便食用血肉,好攒足力气去草丛交配,孵化后代。这样,它们的后代长大,继续杀死另一个我,无限重复,直到海枯山崩,天荒地老。
所以说,如果我被重复杀死,喂养许多蚊子,那么我即是蚊子的化身。不同之处在于,我鄙夷仇恨蚊子,它们只晓得传播疾病,繁衍后代;而蚊子不鄙夷我,它们爱我,视我为无穷无尽的子孙。所以当我死后,如果不被焚烧熄灭,就化身为昆虫,不停地同化异类,异类们称我为害虫。
回回神,继续承受着蚊子军队的轰炸攻打,侧头无聊的读着书本的封腰,以手摩挲它们崭新微凉的封面,闻着封面夹藏的纸上油墨印刷的文字的香气,有种抚摸情人光凉肌肤、嗅着爱人体香的心情,头脑里没来由涌出那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当下,墙那侧的隆隆雷声无法可避,而疲劳的失眠使我没有翻书的心情,只得写字构想,神游太虚,等待疲劳击败震雷,以便我向床褥投降。这里的几本书分别由蒲松龄、大仲马、余秋雨和王小波写成献世,他们到目前先后死去了百分之七十五,活着的那部分,我对他也有爱与鄙夷。
接着,一只精致小巧的蚊子加足马力,避开扰乱,稳稳当当停落在我手臂,我的臂上就多了突兀的一点黑色,黑色中携裹着瘟疫痢疾的病菌。我安然不动,等待瘙痒刺痛,并准备克服瘙痒刺痛,只为了不惊扰这位勇士,好看清那双能在夜空起飞降落的柔弱翅膀,数清那几须黑色钢笔字迹一样纤细的腿,然后准备拍烂它,再仔细研究自己被掠夺走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暴露在人间的红色血液。
言归正传。早前在太湖东畔以东,将近海洋某座城中,某天时辰在破晓与永夜之间,我买了清水,糯米饭团,安排自己人生的一时片刻在某条街上一座图书馆里面被奢侈消磨。
说到图书馆,就想起赌场,听说赌场永远不开窗户,不挂钟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和三百六十六天都灯火辉煌灿烂,贪婪冒险的赌客们在当中挥金度时,不知昼夜。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图书馆有些类似于赌馆,一则同样是热闹的馆舍;二则都是消磨人生、用钞愉快的所在;三则是时间在此化身为荆轲,连影子都没看清,就消失不见,绝不再回。
事实上,我以为无论客观的好坏,人一旦对什么事物沉迷上瘾,无论置身何处,都会往往觉得光阴如箭;而在情愿的愿望和仪式没有达成前,则感到一秒万年。
无从知晓昆虫的时间感,但这大概就是蚊子如此勇敢不顾一切后果进攻我的原因,当它急切地想饱餐一顿时,生死都置之度外,不再警惕,遑论时间。
那时我在图书馆,不记得看了什么有趣故事,一低头一抬头,大门玻璃上明亮的天空就像灭了的灯,陡然换为灯罩的灰白色。天色几乎黑透,我得走了。临别当然要买书,我逡巡踌躇在书架当中,步伐迅疾,怕闭馆前都来不及选中合适自己的那本,于书,我认为喜欢即合适。
但买书一凭类别兴趣,二凭价格缘分。昂贵的是仇人,我默默地记住,以待秋后算账;无意的是路人,我点头微笑说好,径直走过;喜欢又能带走的,是什么呢?
我在洗浴中心度过了一天,天空中有星星时候,用自己的资财为一名沦落红尘的女郎赎身,带走了她。这样说仿似自渎和不敬。
事实上,我在图书馆度过了一天,天黑闭馆时,买走了至少一本喜欢的书,带着如同娶妻的心情。
什么是喜欢?喜欢是咋见之欢,是好看是愉悦而已。
一本书看起来不错,我就决定了要阅读它,买不到,那就攒钱下次带走。
这样说又慢慢地陷入奇怪的隐喻了。总之当天最后,我在书架上看到一个名字:梁文道。
我不认识这个名字的主人,但名字本身可谓古雅高深,往上看,两个字是书名:《我执》
两个名字都令我怦然心动,从花花绿绿的书丛当中抽出那本,带去收银台结账。而后心满意足,毫不留恋的离开。
当初我以为“我执”即是我偏执、顽固。
始乱终弃的沈从文对张兆和说“我顽固的爱着你”即是这般。
“我”是什么意思呢?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写到这搜索了一下,才知“我执”是佛教用语,是痛苦的根源,轮回的原因。
说书内容本身,后来读了大半,认为赎回的不过是一个香港中年中产男人各种难以理解共鸣的牢骚,而不是爱人,乃始乱终弃,将之转手赠人。
无论如何,至少花三十块钱认识了“我执”一词,它能让我想到一头蛮牛,想到一个绝不偏移指向的指南针。
因此说到释家,那位顿悟的王子认为万物皆虚,注定有成坏住空四劫。
但我想,到最尾无论如何空无一物,至少劫难是坚定确切的。就像蛮牛长角,蚊子吸血那样无法改变。
即使本来无一物,但虚空中泡沫的起落生灭,都刺痒慢慢透明稀薄的我,与我化为一体,难分彼此。
现在,雷声隐退,困乏渐浓,我决定收拾妄想,打死手臂上的蚊子。蚊子立马觉察到杀意,抖抖翅膀,轰隆一声飞走不见,化入了空中那一阵壮观的嗡嗡嘤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