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订亲

傍晚时分。李彬仁挑着担子,跟着王裕民往回走。

王裕民刚走到家门口,看到母亲居然杀了一只鸡正在清理鸡肠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这好吃懒做的婆娘,整天就知道吃!这芦花鸡正下蛋呢!”

母亲头也没抬,没好气地答道:“这是给德林吃的!你这个守财奴!我才不稀罕吃你的鸡呢!”

王裕民顿时有些尴尬。

我听到父亲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急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喊了一声:“爹爹。”

父亲点了点头,慈祥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答道:“回来有一阵子了。”

李彬仁兴奋地喊了一声:“德林哥。”

王德林点头示意。

父亲围着我左看右看,然后问道:“伤都好了?”

我动了动四肢,“您看,早就好了。”

父亲这才满意地说道:“我就说嘛,咱们德儿,福大命大。这一次大难不死,将来一定有后福的。走,咱们爷俩进屋说去。”

我的马弁看到父亲进来,刷地敬了一个军礼,“老爷好。”

父亲有些惊讶,“这一位是?”

我笑着解释道:“他是我的随从,马志军,您就叫他小马好了。”

父亲看到儿子竟然带了随从回来,十分的高兴,“你小子现在出息了啊,手底下有多少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答道:“还谈不上出息,现在只是一个上尉连长,管着一百多号人。”

父亲从身上掏出一杆烟枪来,熟练地装上烟丝,把枪头靠近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了,吸了几口。屋子里便有了一种烟雾萦绕的感觉。

父亲过了一把烟瘾,这才慢吞吞地道:“管着一百多号人,已经不少了。我们这儿民团的马团长,手下其实也就三百多枝枪。那李老爷还不是把他当菩萨一样的供着?”

我从身上掏出一百块大洋,这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所有积蓄,递给父亲,“爹爹,孩儿也没有什么好孝敬您的。这些是我的工资,您就收下吧。”

“你自己挣的钱,你就自己收着吧。我在家有钱用。”父亲虽然爱财,却并不是那种守财奴。

我找了一个理由,说道:“我吃穿都是部队上的,不用花钱。再说了,钱放在我身上,随身带着既不安全也不方便。”


父亲把烟枪靠近桌子腿磕了几下,将里面的烟灰磕了出来,又重新装上了一柱烟,然后道:“既然这样,我就先替你保管着。”

父亲拿了钱,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阵才出来,边走边说:“李老爷的大少爷从北平回来了,说是要去上海办什么纺织工厂,还少十万大洋,准备把地都卖了。”

我有些惊讶,问道:“他不是在北平读书的吗?应该要明年才能毕业的啊,怎么又要去办纺织工厂了呢?”

父亲这时点着火了,吸了一大口烟,然后道:“读书出来,还不是去赚钱?兵贵那孩子,脑袋十分灵光,我看是块做生意的料。”

我笑了,“爹爹,您是不是想到他们那儿占股啊?”

父亲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上海我开过店的了,风险太大。我就想在家买点地。不管哪朝哪代,这人都是要吃饭的。这手中有地心不慌。我们家的地,都是二十五个大洋一亩买进来的。这一次,他们家的二十块一亩就往外卖。刚好你也回来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对做生意这一行不是很感兴趣,既然父亲喜欢,我就顺着他的意思道:“爹爹想买地,那就买呗。他家的地,都是好地。旱涝保收的,以前年就是想买也买不到的。”

父亲这才道:“你说的有道理。我只是担心这天下不太平,最近共产党又闹得那么厉害。听报纸上说,共产党搞的都是共产又共*那一套,万一你们国军又打不过共军,共产党打到了我们这儿,这岂不是完蛋了?”

我刚摸到杯子喝了一口茶,听了父亲的这一番话,差一点喷了出来。去年受伤之后,我对国民党是看透了,也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了信心。没想到就在医院的时候遇到了吴语----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也是71军的人,在他的鼓励下,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并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没想到父亲的眼里,对共产党居然是这样一个印象,于是马上纠正道:“爹爹,您别听人胡说。共产党人不是**,也是爹娘生的。不会六亲不认,他们只是穷人的队伍……”

父亲将信将疑,“你见过共产党?”

我点了点头,何止是见过,站在你面前的儿子,他就是一个共产党员啊。不过,我明白,在目前的这种环境下,我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悄悄地说道:“见过,还跟他们打过交道呢。”

父亲心中的石头这才放了下来,“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家里还攒了三百个大洋,加上你的这一百,明天我就去买二十亩地回来。”

这时,母亲已把饭菜做好端了上来,听到了父亲这么一说,插嘴道:“他爹啊,你可不能都把钱买地了,这德林的亲事还要钱呢!”

父亲道:“你放心吧。那钱我预留了的。对了,德林,我跟你说啊,我与你娘帮你定了一门亲事。就是那老彭家的闺女彭娟。他们家是外来户,在我们这儿落根不容易啊。家里的地比我们还多,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八字我也帮你们合过了。算命先生说了,你生肖属狗,命宫为坤, 属于东四命。女的生肖属鸡,命宫为艮,属于西四命。属于较好婚配,可一生幸福,白头偕老!”

听了父亲这么一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彭娟一看到自己就表情不自然的原因了,原来她早已知道了。对于父亲定下的这一门亲事,我还是满意的,就她那俏模样,绝对是四宝冲里有名的村花了。

在一旁听着的王朋林插嘴道:“爹爹,这八字有什么讲究吗?”

父亲道:“那当然啦!俗话说‘白马怕金牛,鼠羊不到头,蛇见猛虎如刀锉,猪见婴猴泪长流’。这几种属相的人是万万不能到一起的。”

我如今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论者了,可我不想与父亲争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一家人。

母亲道:“就你牛,那算命先生的生意都让你抢了算了。吃饭,吃饭。”母亲却不惯着父亲,两个人斗嘴都斗了二十多年的了。

于是一桌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母亲首先将一块鸡腿夹到了我的碗里,“德儿,你刚受过伤,多吃点。”然后又夹了一块鸡肉到马志军碗里。

马志军不好意思,推辞道:“老夫人不必客气,我自己来。”推让间,把碗里饭粒弄掉了几粒到桌子上。

我对马志军道:“我娘夹给你的,你就吃了吧。”

马志军这才接下了鸡肉,吃了起来。

父亲瞅见了马志军桌子前的几粒饭粒,瞅了几回也不见有动静,便径直把筷子伸了过来,将饭粒捡到了自己碗里,将小马弄得很不好意思。


吃过饭,一家人围在火炉前拉着家常。

门口传来一声清晰响亮的声音:“裕伯父在家吗?”

父亲答道:“在家,是晓辉啊,外面天冷,快进来吧。”

话音刚落,客厅的门便开了,随着一股冷风进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个头不高,身材有些偏瘦,应该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他的脸看上去有点黝黑,加上是黑夜里,更加明显了,大概是太阳晒的。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有些地方棉絮都快露出来了。一进来之后,有些拘谨,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搁,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央。

母亲问道:“有什么事吗?来火边坐下说吧。”

王晓辉是跟我同一辈份的人,四宝冲王家的族谱上,辈份排名是“闰纪申平会,正道亦生财。”,我们都是“会”字辈的人。

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紫的手,挨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靠近炉火边,嘴里说道:“听说德林哥回来了,我过来看看。”

父亲笑道:“就只是过来看看?没有其它别的事?”

王晓辉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听说德林哥当了官了,我过来问下,你那儿有没有事做?有口饭吃就行。真的,我挑扁担很厉害的,二百多斤我都不成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答道:“你要找事做嘛,我那儿倒正在招人。不过,这兵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王晓辉挠了挠脑袋,“德林哥,你就让我去吧。我饭量大,在家老是吃不饱。我不怕苦,只要能给我一碗饱饭就行。”

父亲知道王晓辉的来意后,很是高兴,这可是自己儿子在乡亲们中露脸的好机会啊。于是也在一边敲边鼓道:“德林,你那儿又正是要人,晓辉呢,又想去,乡里乡亲的,又是你本家兄弟,你就带他出去吧。如今这年头,自己家里没得地,全靠打工赚点钱糊口,这日子怎么过啊?”

父亲都亲自出面了,我也就应了下来,“好吧。你后天就跟我走吧。你要是能识字就好了,我那儿正缺有文化的人,既然出来混,就要混点名堂出来吧。”

王晓辉见我答应了,十分高兴:“谢谢德林哥。我没有什么要求,也就图口饱饭吃。我也是一个实在的人,不会耍什么心眼。德林哥,从今后,我就跟着你了。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虽然我跟王晓辉在家打的交道不多,不过,从他的这一番话里,我听得出来,他确实是一个实在的人,跟在我身边,对我绝对没有坏处。

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彬仁一听说我部队里需要有文化的人,立刻就心痒痒的了。“德林哥,我问一下。像我这样读过几年私塾的,到你们部队里去能当一个什么官啊?”

我笑道:“先进去,只能干班长,以后的话就要看你表现了。”

父亲一听,立刻瞪了李彬仁一眼,难道这小子也有异心了想要自己飞了?

李彬仁这会儿可不管这些了,这些年,他已经受够了父亲的气了,听说自己一出去就能当上个班长,早已满心欢喜了。“德林哥,你也把我带走吧。我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在四宝冲里,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了。我也不要当什么班长,就给你当个文书跑跑腿就行了。”

我有些惊讶,刚开始还以为李彬仁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他来真的了。说句真心话,自己身边能有一堆自己人帮衬自己,那是最好也不过的了。只是这李彬仁是自己父亲的未出师的徒弟,这就让我为难了。我吞吞吐吐地答道:“这,这不是正在当学徒嘛?”

父亲有些生气,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不行,你不能去。你三年学徒还没有出师呢!”

李彬仁这会儿把话挑明了,“师傅,说句实话,我对当裁缝不怎么感兴趣,都是我爹爹让我学的。看在这二年我侍候您老人家的份上,您 就让我跟德林哥哥去吧。”

这小兔崽子果然反了!父亲握旱烟枪的手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他的脸在炉火的映射下胀得有些通红,如果不是有我在这儿,估计他手中的烟枪早已敲打在了李彬仁的头上了。终于,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十分坚定地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父亲当日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管教你的权力。你在祖师爷面前发过的誓言,你都忘记了还是被狗吃了?”

李彬仁这会儿被训斥得抬不起头来。

王晓辉在一边劝慰道:“彬仁哥,你就听裕伯父的吧。现在就安心学徒。三年学徒,也就只差一年了,到了明年,就是想来德林哥这儿,一样可以来嘛!”

李彬仁不再吱声,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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