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宽窄巷那边又搞了点新花样。明天是周末,你能带我和清儿一起去玩玩吗?”娟子洗好碗筷,一边擦手,一边跟陷在沙发里打游戏的丈夫说,语气里带着恳求。
“有啥好看的?又不是没去过。你想去,你们娘儿俩去一下就得了,何必扯上我?”丈夫头也不抬,两眼只顾盯着手机屏幕,手速比语速快。
娟子叹了口气,泪影从眼中闪过,胸口一股无名火上来,想想儿子在房间里做作业,终于忍住不发。她解下围裙,一个人进了卧室。
宽窄巷离自己家不算远,乘公交只五站路,开车只要20分钟。娟子起床的时候,丈夫还在蒙头大睡。娟子看看睡梦中的丈夫,什么也懒怠说。结婚十五年了,两人的日子是越过越冷。每天下班回家,娟子都为家务忙得团团转。他倒好,沙发上一倒,刷抖音,刷朋友圈,玩电子游戏,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也忙个不亦乐乎!丈夫陪手机的时间比陪自己的时间长,跟屏幕中人的交流比跟妻儿的交流要多。娟子心里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她洗漱完毕,给读初一的儿子留了一张条子,叫他好生在家跟着爸爸。便一个人出了门。
娟子前两天无意中听同事讲,宽窄巷文化墙这边有个“耙耳朵嘛”的摄影雕塑,挺好玩的。娟子听了之后心里就活动开了,以前娟子去宽窄巷子好像并没这个,是不是新设的?不过也是,他们一家三口是有多久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了?再不去眼前的风景都要错过了。
娟子爬上公交径直奔向宽窄巷子。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第一次这么任性,她感觉心里仿佛有一头小鹿在撞,砰砰砰的,怎么也停不下来。“耙耳朵,耙耳朵……”娟子坐在车位上,下意识地咕叨着。
“太像了!太像了!”娟子终于找到了“耙耳朵嘛”,当她站到那幅巨大的摄影作品前面的时候,她不由得呆了,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
这是一个摄影和雕塑合成的作品。在两堵青砖墙中间嵌了一个巨大的玻璃镜框,镜框里一个中年男子穿了一身工装,风尘仆仆地骑在一辆“耙耳朵”上。他扭过头,侧脸看向旁边的偏斗,满面笑容,两眼满满的温柔,仿佛在问偏斗上的妻子:“坐好了吧?坐好了我们就出发了。”
照片是黑白的,娟子看着,却分明有了色彩。那男子的工装是藏青的,他身后的背景也都被娟子着了颜色:葱郁如盖的梧桐树,灰色的水泥路面,黛色的矮平房还有熙来攘往互相打着招呼的行人,这分明是娟子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只可惜小区早些年已经拆了。娟子一家如今都住进了电梯房,邻居对面不相识,老死少有往来。
照片里的男子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做成了雕塑,从照片里延伸出来跟镜框外的耙耳朵自行车融为一体,自行车的前轮和偏斗是真实的,偏斗实实在在地空着,游客可以坐上去,跟照片上的男子互动,享受一把成都特有的传统交通工具的滋味。娟子走上去,一遍一遍地摸着男子的胳膊和腿,那个地方已经被游客摸得油光锃亮。男子不是娟子的父亲,但那眼光,那笑容,那一回头的姿势都像极了当年的父亲。娟子想不到在这里又见到了父亲,他分明活着,娟子认得他眼睛里的温度,它是热的。
娟子是在父亲的“耙耳朵”上长大的,父亲带着她上幼儿园,上小学,直到上初中。但父亲只允许娟子坐自行车后面的书报架,从来不让娟子坐偏斗,父亲说那是妈妈的位置。妈妈的位置一直空着,父亲按季节给它换座垫,娟子一直很羡慕那个位置,想坐又不敢坐,它看上去太舒服了。每次娟子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坐好了,小手搂住父亲的腰,父亲就会扭一下头,问一句:“坐好了吗?坐好了我们就出发了。”娟子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以为在问她,到今天才算明白了,原来父亲一直是在跟自己的妻子说话。娟子还像小时候一样不敢坐偏斗,她只是用眼睛看看,用手摸摸,然后对妈妈展开各种想象。
太阳升起来了,游客渐渐多起来,不同的女人坐上了偏斗,脸上堆着虚虚的笑,做着各种假动作,搔首弄姿只为拍个照。娟子躲到一边,绝望地盯着妈妈的位置。妈妈的位置被别人占了,占了位置的人都笑着,跟僵硬不变的照片亲切地互动着,跨着代,隔着辈。娟子的心被掏空了,她感觉头晕目眩,分不清这个世界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