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墙壁上,全是被推行的病床撞出的一条条平展断续的心电图。蓝色墙围已很过时,在与白墙的界限处脏污得突兀。邹斌恨透了这这老旧的地方,希望它在无闻的一天被勒令关闭。要不是因为堵车,他绝不会把姜唯送到这里。他甚至恨这里与大医院类似的配备齐全。
病房里永远都有一股消毒水混合着熟透香蕉的气味。每个床头柜上都放满了东西——高低错落的水杯,大大小小彼此遮蔽的塑料袋,不被打开的果篮或者迅速枯萎的鲜花。
这里是最现实的生死界限。
姜唯反复地高烧不退,甚至在入院的第二天还出了一些疹子,像一两岁的孩子似的,摇着头毫无意识地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嘴里念了几句时清时浊的话,大概还是叫着老陆,有几句埋怨。
靠门的一张床,给一个出过车祸的中年人吐脏了,换多少次床单都去不掉床垫上的气味和深棕色的污渍。没人愿意躺在上面,所以那里来来往往,尽是带着不同口音的流感病人。
赵恬恬第一次进急诊病房,眼前这不比时间可怕的常场面,在她的心里着实铺下一大块阴影。
姜唯的单位来了两个人,说是探病,其实是因为姜唯接连两天没有上班,他们打了许多电话才到人,替单位来探虚实的。
女人描着八九十年代的人那种洗不净的深蓝色眼影,没睡醒似的;男人是个半秃顶,脸圆,腿也有点圆,穿一双灰色布鞋。
男人提着一袋水果,里面大部分是苹果和香蕉。
姜唯靠着比牛奶稀,又比淘米水浓的营养液维持着,身上只有抬抬手、睁睁眼的力气。
两个人一进病房,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钱没白花,人真病了,有的交代。
赵恬恬提着一对黑眼圈,望着这穿着衬衫的一男一女,对自己往日的穿着打扮也泛起一阵厌恶。
男的慢慢地走到窗前,等着女的先说话。
“你怎么样啊?”没想到这女人的声音是十分轻柔的。
姜唯用一种噘嘴的笑容回应了她,接着伸长眼皮看看站在远处的男人。
“林哥,你也来了。”姜唯说完半句话,缓一口气说,“今天没局?”刚要笑,被一阵咳嗽打断了,连床带着输液管子和那一袋乳白色液体都剧烈摇晃起来。
“多亏你生病,要不那帮人还得把我喝死!”边说边笑,男人像排了多久的队似的,长叹一口气,把那一袋水果放在塑料床头柜上。
这林哥是姜唯的领导,总在饭桌上替部门争取项目,可是项目挣来了,钱数上却总有问题。
姜唯侧头看看坐在床边低头玩手机的赵恬恬,赵恬恬也抬头看看她。
“这是我室友。”姜唯说,“她在这陪我,说不定一会她单位的人来,她就要躺在我这假装病人。哈哈。”又是一阵咳嗽。
来探病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都各自拿眼觑着赵恬恬。
姜唯说完那句话,就把眼睛闭上了。她把手在被窝里抓抓热水瓶,一双脚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会。
那位林哥张开肌肉过于紧实的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四处望时,有点孩子气,不过因为个子高,额头上还故意似的有一缕白发,使他不仅不幼稚,反倒添了几分睿智。他观察了一会,拿出手机。
赵恬恬以为他要向单位打电话汇报,不由得觉得这人可笑,可他却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姜唯,“咔嚓”拍下一张照片。
姜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眼里是混合着愤怒的排斥。女的抬手拦了拦,小声说:“赶紧删了吧。”男的有些难堪,低了头,又望了一会姜唯,脚步很轻地退几步,出门去了。
“你林哥没别的意思,他那人你也知道。”女的坐在床边,一只手放在姜唯的腿上,“我给你扒香蕉,你能吃吗?”
姜唯咳嗽两声,皱紧了眉头。这女人是那林哥的内妻,本就有些懦弱,因为在家带了几年孩子,脾气秉性更添了忍耐,林哥怕她受人欺侮,就安排她在自己的公司做一个文职。
“她什么也吃不下,这不输营养液呢。”赵恬恬接过话头,姜唯轻轻点了几下头。
“哎,怎么这么重啊。”女的有点心疼地看着姜唯。
“没事。”姜唯哑着嗓子,说出的话没有实在的力量,就是一股气。
早上七点多,有一个被尘土和血液混合包裹着的民工被送进急诊病房。这时候他正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被三个护士从澡堂送回来。
女的长吸了一口气。从神情上就看得出,她很快屏住了呼吸。
虽然洗了澡,换了病号服,民工身上还是一股尘土气,嘴唇灰扑扑的。
一个护士皱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推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上捏着民工自己的内衣裤,他一坐下,护士就赶紧把那几件衣服扔在地上。她向另一个护士问:“他家人还没来吗?”被问的人摇头。
“姜唯,你要是好点就回家休息,这地方不干净,也不方便照顾你。”女的说完,向赵恬恬笑笑。姜唯也不答应。她转而向着赵恬恬问:“你多大了?”
被这一问,赵恬恬忽然觉得有点茫然,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女人已经把脸转向门外。那同行的男人已经又出现在门口。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沉重的电脑包。
“姜唯,我们得走了。咱俩那个项目约了测试,得赶紧过去,你好好养着吧。”说完拉拉姜唯的手,起身就示意林哥,快步向外面走。
赵恬恬刚要站起来送一送,被姜唯从被窝里伸出的那只手一把拉住了。
赵恬恬回头看姜唯,她却把头扭了过去。
那刚洗完澡的民工已经躺在加床上了,就是昨晚赵恬恬用的那一张,连位置都没挪动。他的一堆旧衣服给扯得一条条的,鞋也几乎露了脚。他费力地抬起头,伸长胳膊,向床头柜上去够赵恬恬放的半瓶矿泉水。那一双手又粗又黑,指甲盖上布满黄色的竖条纹,缝里面全是泥垢。
姜唯刚要说话制止,赵恬恬从旁边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新的矿泉水,战战兢兢地递过去。
那人鄙夷地向下瞄一眼,嘴唇稍微动了一下,不知是想说什么,也不道谢,直接仰躺回去,拧开水瓶盖,就像罐漏斗似的,呼噜噜往嘴里倒。
姜唯望着那人侧过身去的脊背,看了半晌,转回头跟赵恬恬说想回家。
她摸摸姜唯并不发烧,笑说道:“我去外面看看。”说完,往门口走,刚一出门就听见走廊上嘈杂不断。
有一个异物卡喉的孩子拼了命地哭,身边一群大人,四个医生围着他,护士长怎么赶也赶不散那一群家属。
两个刚送民工回来的护士站在那个骑车出事故的孩子躺过的病床边打电话,向医院的某部门汇报情况。
那公用电话的差卡口被以前不知哪来的火给烧坏了,黑糊糊,不停地闪绿灯。
赵恬恬站在她们身后听,两个护士也不理,反把情况描述得很详细。
那个送饭的细卷发的矮个女护工快步跑进人群里,身后跟着个小护士。
“谁是孩子父母?”女护工说。
一群人自动往后退,露出里面满脸泪的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人,和一个茫然苍白的男人。
“你们不想让孩子活了?还不赶紧把他们请外头去!”女护工的语气非常无礼,几位医生都在心里长出口气。
人们像是从精神失常里恢复过来似的,一个有年纪的赶紧挥挥手,他们全像一股烟似的退到门外去了。赵恬恬对这女护工投以敬佩的目光。
“怎么样?”姜唯问赵恬恬。
“外面乱的一锅粥了。”赵恬恬小声说。
赵恬恬把下巴指指旁边已经睡着的民工。
“好像是钻进水泥搅拌车,没开警示灯,给在车里拌了水泥,差点闷死。医院联系不上亲属,护士正争取申请公费治疗呢。”赵恬恬的声音细不可闻,在这房间里也像是朗朗的。
姜唯望着还剩一半的营养液,认命地深叹了一口气,又无辜祈求地望着赵恬恬。
“一帮医生在救一个吞了玩具的小孩,”赵恬恬把脸挨近病床,几乎趴在上面,接着说,“杀猪似的。”说完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