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泛起金色的麦浪,杨絮纷纷,飘落于麦芒,缠绕在麦穗间。春夏之交,爷爷走了。
后来,饱满的麦穗被收割,在柏油路上摊平、抛散,被阳光烘焙出香气。盛夏,奶奶走了。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四十二天内,我失去了爷爷奶奶,爸爸失去了父母。我离开家的时候,麦苗明明细嫩,他们明明都还在。
体会过死亡后,我一直很害怕家里在不合时宜的时间段打来电话,但最终也没能逃过。冥冥中仿佛知道爷爷在努力等我,订最快的机票,打车,请假,奔赴机场,,一切都冷静的有违常理。却在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时,不敢向前迈一步。
爷爷静静的躺在那里,躺在他惯常睡的西炕头。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可是没有熟悉的鼾声,他的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寿衣,我骗不了自己。爸爸趴在爷爷的耳畔,轻声告诉他,他最疼爱的小孙女赶回来了。爷爷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这是他昏迷的第四天,忘记我的第五年。
我摩梭着爷爷粗粝的手掌,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南屋长满青苔的石墙下,竹条在爷爷的大手中穿来穿去,直挺挺的竹条在爷爷的手里服服帖帖。我和小狗笨笨坐在爷爷的身后,看着竹篮像一件艺术品一样一点一点被呈现出来。那时爷爷还没忘记我们,他会把八宝粥罐用钉子在两边敲上洞,用细铁丝做把手,作为我们过家家的水桶。他会把菠萝头栽在花坛里,后来长得像棵迷你铁树。他会骑着有大横梁的大金鹿自行车,沿着田里的羊肠小道,送我去上幼儿园。他会从老旧的皮包里掏出零钱给我买糖,别的小朋友有的我也会有。他会让我在他打鼾的时候把他叫醒,等我先睡着他再睡。他会跟我讲收音机里听来的故事和养生经验,跟我说吃大米对胃不好。
好像又看到了生病后的爷爷。孩子气的笑脸,像孩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一遍又一遍的问你是谁;他会耍脾气,会害怕你是偷袭的坏人;忘记自己的年龄,会把你当作来相亲的姑娘,一脸羞涩。
无论是什么样的爷爷,我都舍不得让他离开我。他答应给我编好看的小花篮,却食言了。
爷爷在我回家四个小时之后的凌晨走了。大人们互相安慰,爷爷病了这么多年,与其没有尊严的活着,这样没有痛苦的走了也好。操劳一生的爷爷,终于可以歇歇了。
送走了爷爷,大伯爸爸姑姑们想接奶奶到自己家照顾,可奶奶不想去。这辈子,他与爷爷吵过打过闹过,他们绝对算不上模范夫妻,却也相携走过六十余载。爷爷走后,奶奶还是睡在东炕头,跟我说,夜里起来往那边一看,什么都没有,空空落落,再也没有人跟她拌嘴了。再提及爷爷,念的也全是他的好。
我一直是不喜欢奶奶的,我觉得她自私,总在抱怨。但奶奶走后,我却能够设身处地地站在她的角度去感受她的苦闷与隐忍。爷爷生病后,家里的门是常锁着的,怕爷爷跑出去找不到,村子里的老太太没办法来探望。奶奶的腿脚又不好,家门一锁,仿佛与这个世界都隔绝了,后来,奶奶连电视都很少看,只是默默地坐在垫子上。儿女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变成小孩子的爷爷身上,没有人停下来真正的去体会奶奶的立场。奶奶的世界是怎样的呢,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清冷。
爷爷走后的四十二天,奶奶心梗发作,随爷爷去了。爷爷患有阿兹海默症,奶奶腿脚不便,所以他是她的拐杖,她是他的头脑。爷爷走了,奶奶怕是也没有心事了吧。
大伯他们送走爷爷的时候,更多的是难过,但没有什么遗憾,而奶奶的仓促离去却成为了他们打不开的心结。他们一夜之间苍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爹娘了。从此,这个世界只有靠他们自己撑着了。没有人再挡在他们前面,对疾病与死亡说“让我先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逝去的永远逝去了,而痛苦却永远留给了活着的人。
盛夏,胡同深处的小院,蔷薇和葡萄藤疯长着,玉兰枝繁叶茂,梨子挂满了枝头,生命的喧嚣无法打碎这个房子的空荡。没有人间烟火,炕头、墙壁肆无忌惮地发霉。供桌上的白菊花很快地枯萎腐烂。没有家人的家不是家,它就是一个房子,一间空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建筑物。
笨笨也老了,算起来,他也近古稀了。再也没有力气跳起来跟你玩儿,没有力气出去疯跑,连喘气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有人说,他是条活不长的老狗了,扔掉吧,让他自生自灭。我们家都不肯。他陪伴了爷爷奶奶十几年,从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狗到现在,他见证了这个家的生死离别,参与了这个家十年来的欢喜与苦难,他是这个大家庭仅剩的念想。现在他独自守在那里,替我们守护着这个家的根,他默默地趴在梨树下,太阳东升西落,一天又一天。他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他应当在这里老去。
播种,灌溉,收割,田里的麦子一季又一季的生长着。
出生,成长,死去,世间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传承着。
我们在长大,他们在变老。越长大越害怕,害怕一转身,不知道又失去了谁。
人这一辈子,每天都有新的烦恼,也会有新的希冀。走散与相遇,新生与死亡。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得到了又迟早会失去。然而,这正是人生的意义所在。改变不了过去,预料不到未来,那就活在当下,好好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