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过两条小狗，都是没什么高贵血统的“串儿”，都叫“嘟嘟”。第一位嘟嘟是一条有着柔顺白色毛发的小型犬，也许是因为血统太杂，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因此只配生活在荒僻的乡村小院。父母养狗的初衷，就是为了看家护院，至少能在陌生人来访时给主人提个醒儿。可这位嘟嘟天生胆小如兔，一听到门外有响动，立马钻到窝里缩成一团，后来个头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一些，却又开始犯懒，听到异响虽然不再害怕，可也懒得报警，训了它好几次，才有气无力地随便敷衍几声了事。可能它也发现自己的气质和主人的要求格格不入，终于在一次外出散步时，一去不回。
没过多久，母亲又从姥姥村子的一户邻居家抱回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狗，这是舅舅帮我们精心挑选的一条最壮实的小公狗，虽然是土狗，但据说吃奶时能争敢抢，营养充足，浑身黄色的毛发像缎子一样，油光可鉴，浑身肉嘟嘟的，毛茸茸的耳朵向前翻折，非常可爱，父母一商量，干脆还叫“嘟嘟”吧。于是，嘟嘟正式成为了我家的一员，院子里的半口破瓮贴着西墙倒扣在地上，里面铺一层干草棉絮，就成了给嘟嘟遮风挡雨的安乐窝。嘟嘟刚来的时候个子还很小，也就比拳头大一圈，在自行车筐里颠簸了一路，又乍离开母亲，梗着脖子不肯吃喝，特意给它熬的小米粥看也不看一眼，奶声奶气地“汪汪”叫个不停，声音里满是不解、惊恐和哀怨。我试着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无处可躲，全身都在颤抖。经过了难熬的一夜，嘟嘟终于不再哀叫，也可能是饿极了，开始试探着喝和了菜汤的小米粥，尾巴也不再夹紧，还小幅度地摇了几下，我喜出望外，父母也放下心来，这说明嘟嘟已经认我们这个家了，以后会跟我们越来越亲的。
果不其然，嘟嘟很快就适应了我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家，而且十分迅速地进入了角色。嘟嘟从来没吃过狗粮，都是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主人吃什么就跟着吃什么，最常吃的就是菜汤和糊涂，掰一个馒头泡进去，隔三差五才能吃到几口肉骨头，或两个肉包子，也从不挑三拣四。喝的是井水，冬天食盆里的水结了冰，就直接舔冰块，从来没叫过委屈。农村养狗，一般是不允许狗登堂入室的，嘟嘟很自觉地遵守着这个惯例，和主人再亲昵，也绝不迈过堂屋的门槛一步。更难得的，这个小家伙很是敬业，自打在家里吃第一口饭开始，就恪尽职守地担负起了看家的责任，一有陌生人走近大门，就脆生生地猛叫不止，虽然叫声稚气未脱，但正气凛然、底气十足，不提防真能被吓一跳，只要我们在屋里呵斥一声，它又立刻收敛锋芒，乖乖地钻进窝里，真是一条称职的好狗！正因嘟嘟如此懂规矩，我们从来没给它栓过铁链或绳子，任由它在院儿里撒欢儿奔跑。嘟嘟来我家的第一个春节，才两三个月大，大年三十儿晚上，我们正在准备年夜饭，突然发现嘟嘟不见了，没在窝里，也没在院子里，大门是关着的，院墙太高它翻不过去，最后才在南墙的柴堆下发现了它，原来它被村里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吓坏了，正躲在柴堆底下抖成一团。母亲赶紧把它抱到屋里，让它在温暖的火炉旁烤火，它吓得一动不敢动，后腿还在不停地发颤，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我轻轻地捋着它的脖子，它温顺地回舔我的手心，那一瞬间很踏实、很暖心。嘟嘟很通人性，也很聪明，很快就成了我最忠实的玩伴，第二年春天，它已经长大了不少，叫声也更浑厚有力了，每次喂食的时候，我都会掰了一块馒头扔给它，它总都能准确地跃起接住，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母亲有一次蒸了白面和玉米面混合的馒头，我趁热掰了一半给它吃，它照例跳起来接住了，却没有马上吃，松开牙齿放到了地上，仔细地嗅了嗅，貌似有点勉为其难地叼住一角往窝里走，没走两步，馒头就掉在了地上，它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回到了窝里，我和母亲都看愣了，看来嘟嘟的嘴巴也变刁了，还学会了装模作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有时候和父母去村外的田野里散步，我也特地带着嘟嘟，让它在前面帮我们开路，它特别喜欢在野地里玩，三蹿两跳就不见了踪影。只要我高喊一声“嘟嘟～～～”，它马上在草丛中抬起头，箭一般地飞奔回来，冲到我面前摇头摆尾，还一个劲地用脑袋蹭我的腿，亲热极了。
嘟嘟成年的时候，我考上了大学，每年只能寒假、暑假回两次家。大一那年寒假，我背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敲开家门，嘟嘟立马蹿了过来，我本以为它要跟我撒个欢儿，没想到它居然狂叫着冲我亮出了牙齿，作势要把我赶出家门。我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绿皮车，也确实累极了，一脚把它踢了个仰面朝天，恨恨地训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嘟嘟这才认出我来，满腹委屈地哼哼着，老老实实地躲回了窝里，接连几天都不敢正眼看我，门外有动静都不敢大声叫了。现在想想，嘟嘟也只是长时间不见我，把我误认成了陌生人，尽职尽责而已，自己当时做得也确实太过分了，可惜时过境迁，悔之晚矣。大一下学期，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父母商量之后决定先瞒着我。那段时间，父亲陪着母亲四处寻医问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寻遍了周围大医院的所有名医，试遍了十里八乡所有据说有效的偏方，可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了。母亲久病不愈，心情郁结，父亲也终日愁眉不展，但每次我给家里打电话，父母总是强打着精神装作轻松愉快的样子，笑着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学习，我也太粗心，竟从没听出父母言语中的异常。父母心中愁云密布，自然也无心留意家务事，有时候想不起来给嘟嘟添水喂食，嘟嘟好像也发现了主人的变化，明白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添乱，平时继续忠心耿耿地履行着看家的职责，主人心情不好呵斥几声也默默听着，食盆空了主人不来添，就自己溜达到街上找东西吃，经常抢邻居家同类的食物，被邻居家的狗撵、被邻居家的主人驱逐也成了常事。嘟嘟虽已成年，但身长不足五十公分，身高也就三十公分，是典型的中小型犬，面对邻居家撵兔子的长腿猎狗毫无招架之力，但它从没在父母面前抱怨过，即使被咬伤了腿，也只是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偷偷跑回家，悄悄地钻到窝里舔舐伤口。那年初夏，一位朋友给父母介绍了一家专科医院，母亲去试了一次，效果非常好，于是父母决定去住院治疗，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锁好家门就打车奔赴医院。住院治疗二十多天，母亲终于病愈出院，父母心情大好，刚在家门口下了车，就看见门口蹲坐着一只毛发蓬乱、瘦骨嶙峋的黄狗，看到有人走近，疯了一样地“哐！哐！”怒吼，模样十分吓人。父母猛然想起，这不会是嘟嘟吧？当时急匆匆地去医院时，竟然把嘟嘟锁在了门外，还忘了个干净！嘟嘟狂叫了一阵，似乎认出了主人，微微楞了一下，立刻冲到母亲面前，费力地摇晃着干瘦的尾巴，使劲地在母亲身上蹭，好像在诉说这二十多天的艰难和委屈。父母感慨万千，赶紧打开家门，敞开紧闭了大半个月的窗户，屋里霉味很重，母亲忙不迭地想找点东西给嘟嘟吃，可多日不在家，翻箱倒柜找了个遍，也只找到了半块硬如石头的干馒头，咬一口能硌掉一排牙。没办法，母亲只好把这半块馒头给了嘟嘟，嘟嘟一点都不嫌弃，一口叼住趴在地下，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往事的，母亲跟我说，她无法想象，在她住院的这些天里，嘟嘟是怎么熬过来的，无法想象嘟嘟从外面觅食回来，看到大门紧锁、有家不能回的恐慌，无法想象嘟嘟大声呼唤主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忧惧，无法想象嘟嘟在街头露宿，在别人家偷抢食物挨的白眼和打骂，无法想象在那些雷电交加、暴雨如注的黑夜里，嘟嘟孤苦无依地瑟缩在自家屋檐下，苦苦等候主人的那份焦灼与绝望。可即便如此，嘟嘟还是坚守着自己的家，坚定地等待主人回来。母亲诉说着，潸然泪下，也许这就是狗不嫌家贫的最好诠释，这就是我们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吧！
嘟嘟体质一向不错，在家休养了几天，吃饱了喝足了，很快就又容光焕发起来，体型匀称，毛色锃亮，非常帅气，就是肚子总是吃得鼓鼓的，母亲还特意以此出了一道上联“嘟嘟小肚胖嘟嘟”，我至今也没能对出下联。温饱问题解决了，帅气的成年公狗嘟嘟就开始琢磨一些别的事儿，以前即使外门敞开，它也不经常往外跑，可能是母亲住院期间它在外待习惯了，后来一出去就是大半天，慢慢地开始早出晚归，再往后干脆夜不归宿了。嘟嘟的作息时间不规律，村里的邻居们也陆续跑来找母亲告状，七嘴八舌地说恁家嘟嘟不得了了，天天在各家各户谈恋爱，把自己家的小母狗都勾搭跑了，有两户邻居家还多了两窝小狗崽。母亲哭笑不得，只好向邻居们赔不是，保证要对嘟嘟严加看管，但我心里却为嘟嘟的魅力深感自豪，暑假里经常私自把嘟嘟放出去。到了秋天，嘟嘟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候两三天才能见它一面，有人说在邻村还发现了嘟嘟的身影，看来这家伙的确玩野了，信马由缰还是不行。父母决定对嘟嘟采取限制措施，再不能让它满世界闲逛了，可他们刚刚下定决心，嘟嘟就不见了，一天早上照常出去溜达，这一去就再也没露面，父母发动邻居找了好多天，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如人间蒸发一般，从此杳无踪迹。因为不愿再面对分离，母亲决意不再养狗，我也深表赞同。
说来也巧，毕业后我无意间又多了一次养狗的缘分，而且这次是独自照料一只幼犬。我和妻子相识不久，她就托付给我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帮她迎接一只刚刚满月的纯种拉布拉多幼犬，还要照顾一个星期，等她们全家旅行回来，再把它接走。我爱屋及乌，当然义不容辞，当天中午就联系她的朋友，在一个铺着暖烘烘棉被的纸盒里看到了瑟瑟发抖的金黄色小狗，它的母亲叫“小多”，它也由此得名，叫“小小多”。我事先毫无准备，赶紧请一位同事帮忙，一起开车去了最近的宠物店，按照老板的建议买了一袋奶粉、一盒幼犬狗粮和一个漂亮的幼犬食盆，然后抱着纸箱把小小多带回了我刚买不久的小房子，那时候正是冬天，幸亏我家有地暖，刚刚离开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小小多不至于受冻。回到家我立刻着手给小小多准备午餐，用温水把奶粉冲好，把狗粮泡到奶粉里，泡软了和匀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到迫不及待的小小多面前。小小多腿还没大有劲儿，摇摇晃晃地站在食盆前，欢快地喝着香喷喷的狗粮伴奶粉，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给它准备床铺。家里正好有一个搬家用的大纸箱，我用报纸、棉垫把箱底垫好，箱口冲外，方便小家伙进出，这就是小小多未来一周的小窝了。忙完这些，已经到了上班时间，我顾不上吃午饭，连忙赶回了单位。后来的一个星期，我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小多准备早餐、清理床铺，中午和晚上下班后也不敢耽延，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里，看看小小多又饿了没有，又拉了没有，先把它照顾好，再给自己准备简单的饭菜，吃的最多的就是煮泡面，最省时省力。小小多一开始不习惯我给它准备的新床，晚上呜呜叫着不肯入睡，我就在我枕头旁铺了一块棉垫，让它挨着我睡，过了两天后才适应了它的新床。幼犬自控力不佳，大小便还远未养成习惯，家里的地板总也清理不完，地暖的热气烘烤之下，气味很是浓郁。不过每次看到小小多扭动着柔弱的小身体，努力地吃着我给它“烹调”的美味，还不时往我身上拱，细小的尾巴还偶尔友好地摆动几下，我心里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对这个幼小的生命越发喜爱。妻子一家回来后，小小多被送到了她县城的大伯家，我再也没有见过，听说它长得很快，才半年就已经是大狗了，还给我看了它衔着骨头的照片，模样健壮威猛，已经全然没有了小时候的影子。
岳父家养了一只比熊犬，圆圆白白的特别可爱，我女儿出生那年它才刚满五岁，如今它已经九岁了，是我女儿从小的玩伴，女儿非常喜欢和它玩儿，它也没少受我女儿的气。住在楼房里，养狗有很多不便之处，但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还能养一条嘟嘟那样的忠犬，当然现阶段的首要任务是养好女儿，时间精力都不允许，也许等到我们有时间了，家里能有院子了，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就差不多能实现了。
李虎，2019年4月6日于济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