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明白距离对于我和他关系的界定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距离存在,我们就是同类;没有了距离,我们之间便没有了任何合适的定义。当拿开距离这个滤镜,我和他只是两个主动制造故事,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而已。
【10】
2009年,我在小镇唯二的两个中学里较好的那一所读八年级,学校在一座小山坡上,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给我,让我自己上下学。上学时候我会操着无比顺口的脏话把自行车费力推上山坡,放学时候坐在车座上,不用蹬也可以顺着山坡一路飞驰下山。
就这样,在一个夏天的放学时间,北方的夏夜稍凉,下山的速度加大了风的力度,敞开着的肥大校服被吹翻,蒙到了我的眼睛,就在我拉下校服的几秒钟内,失控的我和车撞上了他,还有他那倒霉的看起来崭新而昂贵的自行车。
我的道歉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先被他一句问候家人的脏话堵了回去,我一脚踢翻了他刚刚扶起来的车,他径直向我冲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衣领,同时也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
哪有时间细想谁对谁错,我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对他又踢又咬,他防守无能,用力把我摔了出去。
并不宽阔的山坡上堆满了围观的人,直到被甩出去,才有熟悉的同学来把我们各自拉开,我死死盯着他扶起车远去的身影,以及他回头用余光看向我以后狠狠啐在地上的那口痰。
我带着满腔怒火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被子蒙着头拿着按键手机飞快翻着电子书,那天看的是什么小说我已经忘记了,只从中记住了一个新的词汇:经济适用男。这是个忠诚、听话、有钱的男人的代名词,一个听起来就很前卫的词,一个与稚嫩又无知的男孩们截然相反的词。新词汇的摄入使得我洋洋自得起来,充满了觉得比同龄人更早懂得现实的成人世界的规则的优越感,我飞快登录QQ,将签名改成了:猎取经济适用男。
尽管那时候,我还不满13周岁。
当我沉浸在找到一个经济适用男的畅想中时,喝醉酒的爸爸回到了家,试图灌输我一番人生大道理,平时只是锁上门并不理会的我,不知道是放学打的那一架残存的怒火在作祟,还是携手经济适用男的幻想被近在咫尺的酒徒打破后的恼怒教唆了我,于是对着没有什么感情的爸爸大声吼叫。
毫不意外,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换来了响亮清脆的一巴掌,我也得以有理由摔门而出。
小镇四面环山,其中一座,夜晚的时候会从山顶吐出月亮来,山下是静静流淌的小河。我跑到河边,坐在月亮的对面发呆,中国小镇的夜生活好似结束得都一样的早,十点多路上就已经空无一人。
漆黑的夜晚,静谧的山,近乎圆满的月亮,河水流逝的声音,火车空灵的鸣笛声,我的压抑和恐慌被无限放大,临近崩塌。就在这时,我听到衣服掠过草丛摩擦而生的声音,以及急切的脚步声。
正当我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只是余光一瞥就发现来人竟然是他。他并没有看到坐在河边的我,奋力踢飞了几块岸边的石头,手握成拳几次用力砸向地面。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震到耳膜嗡嗡作响,却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不自觉屏住的呼吸使我忍不住咳出声来,他也显然被我的咳嗽声吓到停止动作。
我和他四目相对,同时在脑子里飞快计算着他和我的距离,只要迈出十个大步,他就可以走到我面前一把拎起我,继续白天没能完成的暴力,一步约为一米,我和他之间隔了大约十米的距离。
但他没有动,我也没有动,我的恐慌得到了诡异的缓解,最后甚至消除。我们隔着十米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坐到了天亮。
【50】
我们升上了同一所高中,那时候我和他常常会出现在同一场合。他成了我朋友的男友,我们一群人一起逃学,一起喝酒打架,一起打牌唱K,一起成为老师们的眼中钉。
我和他是这一群人中最晚睡的两个人,私下交流也最多。我们总是有同步的思考,常常异口同声,同样迷恋黑色,迷恋激烈到不留余地的悲剧情节,同样习惯保持沉默和内心偏执。以及同样与家人争吵后离家出走,在河边坐到天亮的共同记忆。
不同的是,他迷恋我的朋友,我迷恋我找到的“经济适用男”。他为我的朋友做尽疯狂事,我沉溺在“经济适用男”对我的精神控制中。我们渐行渐远,又殊途同归,各自通过不同的方式同样走到了被勒令退学的边缘。
长达接近一年的被哀求,被殴打,被威胁的生活后,我终于清醒过来,开始收集证据,并选择了只身去报警。记得那一天下了场大暴雨,我在警察局做完了笔录,被警察叫来的父母送回了学校,我撑着一把黑伞,在校门口遇到了同样撑着黑伞的他,视线短暂交汇过后,我们再次默契地选择了擦肩而过。
路过教学楼的公告栏上,我看到了他被勒令退学的告示。而我在勒令退学的边缘被拉了回来,我删除了所有好友,封闭自己度过了高中剩下的日子。
高考后放榜的那一天,我收到了他的短信,这是我们一年多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他说:看到你了,不错。
我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说家里给他换了一所外地学校,从高二念起。他离开小镇的那天,又是暴雨天气,我打车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这一次我离他应该有五十米远了吧,看着他独自拿着行李上了火车,火车开走了,我还停在原地。
短信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他的信息,他说:回吧。
我回复了一句谢谢,然后走出了车站。
谢谢他帮我教训和警告了那个可笑的“经济适用男”,也谢谢他和一群人常常在我独自放学回家的路上嬉笑打闹,虽然过程中我们并无任何对话。
【?】
2014年,我考上了离家很近的一所大学,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走去。记得16年还是15年以前的知乎是非常有趣的,无论是什么领域的问题,都会有非常丰富翔实的回答,至今我也会记得一些角度独特、专业性和趣味性极强的回答,那时候的每一次打开知乎,都会多多少少有一些收获,我也开始筛选真正认同的观点,并不断建立和推翻,形成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为人处事的观念,就这样缓慢形成的自己也在那个时候解决了过去的自己留下的许多问题,和家人的关系有所缓和,留下了许多真心喜欢和帮助我的朋友们,读了许多看似有用的书,当然也没能放弃那些并不深刻的网络小说,那是我永远的精神食粮。
大三的暑假,我回了小镇,小镇还是和以前一样,无休止地修路,很多土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几天前下过雨的地方,一脚还会踩到泥里去,我带着那时候只有六七岁的妹妹买零食回家的路上,怕弄脏了她的新鞋,只好抱起她走在路上。
就这样迎面遇到了他和他的朋友们,也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我抱着妹妹和他们打着招呼,他的朋友们也曾在高中三年为我出头,和其他同学打架,大家见到我仿佛都很开心,我和他们交谈,他站在离我最远处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我与他们告别。
我戒掉了许多别人看来的坏习惯,变成了一个至少看起来平和的人,只是仍在酗酒,频繁到一两天大醉一次的程度。吃过晚饭以后,我背着高中时候的背包,到高中门口的超市去买了很多啤酒放进包里。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常常这样,喝不完的酒会藏在食堂的花盆后面,瓶装的酒会在路上边走边喝,喝完以后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的声响,丝毫没有考虑环卫阿姨的感受,只觉得除了天大地大,便是我们最大。但已是大三的我当然不会这样,我只是背着酒漫无目的地走着。
听说他这一年考上了大学,我即将毕业,他才刚刚开始大学生活,白天的时候并没有去看他,晚上的时候却想起他来,也想到了我们的第一次交集,我背着沉重的书包,来到了那个山坡上。初中的教学楼翻了新,山坡上许多的小卖部也换了招牌,我站在坡上,试图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当时的我们。一个疯狗一样又踢又咬的瘦弱女孩,和一把将她扔远的瘦弱男孩。
我不禁为自己的大胆和鲁莽感到好笑,也觉得那个场面应该十分滑稽。我沿着山坡走下来,走到了河边。天色尚早,夏夜的小镇里还有不少人在吃着烧烤喝着冰啤酒,炭火烤出来的肉香味和烟味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视觉和嗅觉,俗气一点讲,感受到了人间烟火气。找到一个相对无人的地方,我坐在台阶上,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易拉罐打开,依旧面对着那座会吐月亮的山,等着它把月亮吐出来,然后与月亮对饮。
我把喝完的易拉罐堆砌起来,随着晚风吹来,它们倒下,再被我堆起,乐此不疲。随着天色更黑,人群散去,我抬眼望去,最近处的人也只有我大拇指般的大小,这又有几米呢?太远了,我也算不清。我抱起稀稀拉拉的七八个易拉罐,想要把它们投进垃圾箱,并再去买一些酒。这时,远远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因为太过熟悉却又记不起,我带着好奇,向那边走去。当我看清对面是高中时候的那位经济适用男和他现在的妻子后,差一些下意识转身逃跑,我硬生生将恐惧和不适压了下来,任由我和他们对视,适用男竟向我点了点头,还莫名其妙回头看了看。
大学的生活太平淡了,以至于一天内看到几个从前的熟人竟然有一种被冲击到的感觉,这种冲击感加深了我原本只有一点的醉意,我继续向前走去,明白了刚刚那个男人为什么回头。我又遇到了他,他还是和白天那群朋友们一起,他们看着我背着诡异的红色书包,晃晃悠悠走在河边,印象里似乎还欢快地与他们挥了手,打了个比白天热情100倍的招呼。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酒,顺着提问的人的方向,我终于有胆量看向他,他并没有看我。我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再去买了些酒,找到了曾经和他坐到天亮的地方,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七年。七年过去了,记得那天是圆圆的月亮,这时却只剩下细细的一丝残月,我一向喜欢残缺的东西,竟有些开心起来。这时我再次听到嘈杂的人声,他和他们带着烧烤架和啤酒,向我的方向走来,在我的身边搭起架子来,开始烧火,我疑惑地看着他们,他终于和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就知道你在这,过来,一起。
我们围着炭火聊着以前,喝到凌晨散去,我并没有加回任何人的联系方式,他们将我送到了家,说了再见,直到现在,和他们也再没有像那天一样聚在一起大口吃着肉大声聊着天过了。
一年后,2018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拖着行李箱去了上海。周末的一天,我在人山人海的宜家商场,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那个QQ都没有几个人在用的2018年,我收到了三条彩信,还需要点开链接才能进入相册。我看到图片,竟是我初中高中时期的三张丑照。他说:给钱就销毁,微信支付。我对他幼稚又生涩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却又乖乖按照他的方法照做。
在我们成为了微信好友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我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他要出国留学的消息。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再是能简简单单用“米”来衡量的距离了。
【0】
我是一个没什么道德的人,却又会因为曾经的过错而反复折磨自己,我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克制,努力不让自己因为道德的缺失会带给别人痛苦,于是我从不敢深想我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在上海的时候交了许多朋友,她们张扬、可爱、也和我一样没有道德、追求快乐,我曾经和她们说过的许多往事,她们却只被我和他的互动吸引。可能是因为他和我有着同样的克制,也可能是因为我和他同样热爱悲剧和遗憾的故事情节,于是共同演绎了这样一段可有可无的牵绊戏码。当我还没能给这样的情感下定论的时候,朋友们却提出疑问:“你有没有想过这是爱情?”
我当然不愿意承认,我不愿伤害曾经和他有过深刻爱情的高中时期的朋友,因为她依旧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至今没有释怀和他的感情;同时也不并不认为没有冲动、也没有性幻想的感情,算是爱情。
可是当疑虑出现过后,便再也不能消除,明明工作压力已经足够大,却常常在放肆醉酒的夜里感到苦闷,然后想起他。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两三年,偶尔我们也会有所联络,在我醉酒的夜里,在他醉酒的夜里,因为时差,我们总是很好笑的在自己清醒时刻看到对方的迷茫,然后回复一句:又喝多些?早点休息。
这样的关系断断续续维系着,直到一周前的周末,我赢不过自己的压抑情绪,大白天拉上窗帘,在家喝得烂醉。我和他终于在同一时间也同步了醉意。
他说:等我毕业,去上海。
我回:好,等你。
当我再次醒来,已是深夜,照惯例翻起醉酒前的聊天记录,试图寻回断片后的记忆,除了这条消息,还有另一段,和我的朋友,也是他的前女友的对话。
我问她:什么是爱情阿?
她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目前为止觉得爱过的只有他一个人。
我突然感到一阵解脱。又有什么好等他的呢,半年前我就来了北京,而他并不知情。我躺在北京的出租屋里,看着窗外,北京没有山,没有河,只有深夜起航的飞机,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留下一闪即逝的痕迹。
终于等到了这个契机,我果断做了我早已决定好的选择,按下了对他的好友删除键。我妄自揣测他的反应,相信他也会感到轻松和释然。我和他认识的十二年里,似乎从未在现实中有过只属于两个人的对话,而我也再也不用在每一个共处的空间里,默默计算和他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