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村子的西边有道高岗,高岗的那边是另一座村庄。站在高岗远远望去,一丛高大的树木间遮蔽着几十户人家,像喜鹊的巢。我的姑姥姥就住在那村庄。
这座不大的村庄在儿时的记忆里是片清新的小天地。至今想来童年时代在那里度过的光阴总是很有趣。例如,跟姑姥姥家的表哥一起去池塘掏海虾,收获了满满一大盆;表哥背着年幼的我在池塘游泳,脚下踩了条鱼,因为我不敢潜水而左右为难;我们把刚领养的小奶狗抱在床上一起睡,一直担心它拉屎。整个晚上都平安无事,不想第二天一大早转眼间小狗就拉下一坨屎。
不仅我,两个姨妈家的表兄弟在那里都有不少童年回忆,包括我们共有的记忆。
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样子,记得某个假期农忙,两个姨妈和我妈都去帮助姑姥姥家收麦子。三家的孩子自然是跟着聚在一起了。大人们在田间劳作,小孩就跟着在附近玩耍。田地边的水库灌溉了新插的秧苗,露出干涸的底。我和大姨妈家的表弟在水库闲走,我眼尖,捡到一枚古旧的铜钱。仔细观察脚下的干土,散落着一片碎瓷片,聪明的我就断定这一带肯定有宝藏。
于是我和表弟在午饭后就扛起一把铁锨满怀期待的去水库寻宝了。二姨妈家的小表弟开始跟着我们凑热闹,因为年龄小了几岁总是融不进我们的世界,觉得无趣,不久就另寻天地了。
我和表弟提着铁锨低着头,沿着碎瓷片的踪迹,煞有介事的东挖一脚西戳一下。心里隐隐的兴奋又紧张,好像下一刻就能挖到几个古坛子,里面满满的都是财宝。就像村里偶尔传说的那样,谁家盖房子挖到几坛子古钱。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暗淡,火热的太阳褪成红彤彤的蛋黄,在西边染出一片火红的彩霞,我们连财宝的影子都见到。那当然是没有见到,整个午后加起来还没挖到一铁锨深。我和表弟心里落空都有些失望,只得寻小表弟回去吃晚饭了。
小表弟独自蹲在在西边绿油油的秧田边,兴致十足的玩了一下午水。我们走过去见他正蹲在秧田下流淌的小水沟边,用小石块专注的堆着小水坝。见到我们小表弟来了神采,仿佛盼到了救兵,大叫:“老表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和表弟顺着望过去。我的天!在他的小水坝后面居然有一条又大又黑的鱼。鱼是从秧田游出来,原是想顺着小水沟游到水库中,不想被小表弟的水坝挡住去路。水流从水坝的石缝中潺潺流出,那条鱼就在水坝后面轻轻摆着尾巴。
我原本失落的心瞬间升腾起来了,来不及多想双手已扑进水中。鱼光滑溜溜的身体从手中飞出,像炮弹一样射出小沟,掉在岸上不停的跳动。不远处即是一个大水坑,如果鱼跳进水坑就彻底溜走了。我们三个小孩都不及大人抓鱼迅速熟练。紧急时刻表弟挥着铁锨在地上一扫,把鱼扫到远离水坑的地方。我立即跳过去,慌忙拢起岸上的干土盖在鱼上。心想,你难抓就是因为滑,把你身上的水吸干看你怎么跑。这招果然凑效,吸干粘液的鱼粗糙的像一块砖头了。我紧张又稳妥的双手死死抓住鱼,大家都放下心来。
回到家姑姥姥早已做好了晚饭,大人们已从田间归来,累了一天正在院子里休息,等我们开饭。见我们抓了条鱼回来,都新奇的围观,熙熙嚷嚷一番。
吃过晚饭我们要在天黑前回去,这时姑姥姥总会送我们出来,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去。她一直看着我们走过村前的池塘,爬上高岗,直到我们都成为高岗上的小黑点,她还站在门口守望。我们不时大喊着“姑姥姥别送了,回去吧。”见她依旧守在门口,朝我们远远挥着手。
小时候去那里玩每次离开的情景都是这样,姑姥姥会一直站在门口远送。我们呼喊她,她也不愿离去,直到成为黄昏中的小黑点。
成年后的许多年中,每当想起姑姥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每次她站在门口送别的景象。那景象像一幅黑白照或水墨画。黄昏的天地中一座鸟巢般灰蓝的小村庄。那户人家的门口站着渺小的姑姥姥,灰蓝色的背景中灰蓝色的身影,模模糊糊,不甚真切,却又亲切熟悉难舍难忘。
记忆中姑姥姥总是一身灰蓝色的旧式土布衫,搭扣开在侧身,朴素又整齐。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髻,有时还插着银簪子。她的脸大而饱满,像一幅银盘,跟人闲话常大声笑个不停。姥姥曾对我说姑姥姥总是喜欢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笑。
小学时我常在放学后跟着两个表姐去姑姥姥家玩耍。总是在晚饭前姑姥姥把我悄悄叫到厨房,将一满碗漂着厚油的煎鸡蛋放到我手里,小声嘱咐我“吃了吃了”。那时的农村虽算不上富裕但早已衣食不缺,而我小时又极为挑食,加上那厚厚的一层油,所以我总是很为难。姑姥姥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尽管生活已经温饱,持家却依旧节俭,不好每个孩子都做一碗,奢侈浪费。而按照她古旧的思想我是客人,礼数上应该有些优待。在旧社会她尝尽贫穷苦难,在她眼里油乎乎的煎鸡蛋就是最好的美味。其实姑姥姥哪里知道这盛情差点吃伤我的胃,每次吞下那一碗煎鸡蛋我得先积累许多勇气。有时为了不使姑姥姥失望,我甚至偷偷往灶里扔过几片减轻负担。
所以这特别的款待即便在我成年后的许多年里依然记忆深刻。许多年后在姥姥的葬礼上,姨妈家的表兄弟们聚在一起守夜。追忆小时在姑姥姥家的片段,我才知道几个表兄弟基本都有过油煎鸡蛋的痛苦经历。又过了几年我在孤单落寞潦倒时又十分想念那一碗油煎鸡蛋,觉得很丰盛很美味很可口,可再也吃不到了。
姑姥姥对我们似乎有种特别的偏爱,而我们都深刻记得她慈爱的模样。就在不久前大姨妈家的表弟跟我讲过他小时对姑姥姥的记忆。那座小村庄的水库边有一片打谷场。姑姥姥家在打谷场建了一座土屋,照看粮食,饲养鸡鸭。土屋边还有一棵大梓树。我小时的夏天曾跟着表姐照看晾晒的粮食,驱赶偷吃的麻雀,也在那棵大梓树下吹风乘凉。表弟是夏天的时候跟小伙伴在打谷场边的水塘玩耍,待回来一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姑姥姥见他狼狈的样子就拿起针线,戴上老花镜,捡起废旧的布缝了一件裤衩给表弟换上。表弟至今仍清晰的记得姑姥姥缝衣的模样,慈祥安宁,不慌不忙。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明白姑姥姥与我们的血缘关系,也大概了解一些她过去的生活。她的哥哥是我们的亲姥爷,于是姨妈和我妈称她为小姑,而我们都称她姑姥姥。据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也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石秀兰。那时村里的男人们说“别的女人拿水洗的菜我不吃,石秀兰拿尿洗的菜我都吃”可见她在男人心中的地位了。
然而天生的美貌并没有为她的人生带来多少幸福。她生于民国,大概家境很一般。她的哥哥我们的亲姥爷原本贫苦,奋斗半生拿所有的积蓄置了几块地。不久就赶上近代动荡,没收土地批斗致死。她的嫂子我们的姥姥只得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改嫁。她自己在贫苦动荡的年代也改嫁过,和同样贫苦的姑姥爷结合。到我们这群孩子活蹦乱跳的来到世上,她的父母早已离世,哥哥也离世几十年了。
待我长大成人,在这世间闯荡求索,期待失望,坚持苟且,默默的承受煎熬孤单,尝尽人生滋味。在这艰难的经历中偶尔想起姑姥姥,才大致体会到她的内心世界。
她那个时代的民众几乎无一例外的历尽苦难。年轻时贫苦,战乱;中年时清贫,动荡。熬到了老年大时代终于走上正规,生活终于安定。她回想自己一生的经历该是万般感叹吧。年老时她是不是常常想起过去的日子,她的父母早已远去,唯一的哥哥亦不在人世。如果还在,经历苦难的兄妹在晚年该是有很多话要讲吧,如果他们的后人都在他们眼前欢聚一堂该是多么幸福美满吧。遗憾的是她的哥哥早早离去,自己又没有生育能力,未能留下后人。尽管家庭和睦儿孙孝顺,思想守旧的她多少该是有些遗憾吧。晚年大概常思念自己的哥哥吧,她已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后人,也会觉得孤单吧。这世间所剩最亲近的人该是她的哥嫂我的姥姥了。哥嫂尽管早成为别家的媳妇,在之后的年月里一直保持来往。姥姥在三个女儿家小住时,常到姑姥姥家走动,姑嫂之间亦经常相见闲话家常。姑姥姥去世后不久,姥姥曾说,她梦见姑姥姥,在一个高台上姑姥姥对她说“我要与你分别了”。
渐渐的我大概也能理解小时候为什么每次从姑姥姥家离开,她要一直站在门口送别守望,舍不得离去。她的哥哥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没有后代。所幸哥哥有一堆外孙留传在新的时代,我们即是她所有思念所有遗憾的寄托。她的年华已逝,无欲无求,看着眼前的这群孩子,幼小单纯,生龙活虎,便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