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珠仙子的回忆——甘露之惠
那一天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虽然的确是我梦想已久的日子,但与我的梦想又是何等不同!
我自石缝里冒出头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他每天早晨都来看我,我看着他给我浇水,松土,看着他为我埋药薰香驱虫逐兽,念动咒语为我祈雨和泄洪。如果没有他,我根本不可能在这个环境里生存下来。可是后来,我还是病了,难以救药。也许是水土不适,也许是本质柔弱吧?我终于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流出水来,咸的,暖的,滴在我的叶尖。他喃喃自语,我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后来,他一跺脚,驾云而去。
次日清晨,我在一片透心的清凉中苏醒,每一条叶脉都无比舒展畅快。一身的轻松愉悦,病痛绝望都烟消云散——我复活了!我睁开眼,看见的是更蓝的天,更碧的水,更灿烂的朝霞,还有,他。我象是第一次看见他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头一次发现,他原来是如此一个俊朗飘逸的翩翩少年。他也正看着我,眼中满是惊喜。“观音的甘露,果然有效!”他自语道。啊,我现在居然还能听懂他说的话了!
我从一个毫无知觉的蒙昧空间突然进入了一个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我可以听,可以看,可以感知。从此我可以听懂他说的每句话。我在身体变得茁壮顽强的同时,也具备了智慧与感情。他依旧每天早晨来看我,而我也比以前更加盼望他的来临。不是盼望他的照顾,而是盼着看到他、听他说话。他说霞光如此绚烂,霞光在我眼中熠熠生辉;他说鸟鸣如此悦耳,我听到鸟儿的歌声宛转动人。他自以为是在自言自语,却不知我已具灵性慧根,善解人意,只是不能开口。我多么感激他啊,可惜他并不知道。我在日益长大,我知道,我很快就可以与他唱和应答了,我会以人的形象与他站在一起,并且亲口倾诉对他的无限感激——啊,那时,他该多么惊讶!每次想到此,我都不由得笑出声来,当然,他能听到的,只是风吹草叶的声音。
我曾上百次想象自己变成人形的情景。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然而迎接我成人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位明艳绝伦的警幻仙女。她施展法力点化我,助我提前得道成仙,还将我收归门下,以姐妹相待,委以仙职。我请求在升天之前见恩人一面,可是警幻姐姐告诉我,我们不可见面。
原来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为救活我而盗取甘露,冒犯天条。若此事传开,他仙籍不保,必受重罚,多年修炼将毁于一旦。所以,我成仙后绝不能再与他往来、当面感谢,更不能对他人说出我的真实来历,只可说我来自昆仑山绛珠河畔,多年修炼得成正果。
太虚幻境的姐妹们为我的就职举行了隆重的典礼。十洲三岛、五方五老、九曜元辰、下八洞神仙、中八洞神仙,甚至上八洞神仙几乎都到齐了,实在是给足了面子。大家都说这是因为赤瑕宫主积极召集并亲临于此的缘故,若真按我的品级,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据说太虚幻境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我从未见过这许多人,也不惯这些热闹应酬。只希望这仪式快快结束。欢宴上,我终于见到了他。他和其他三名侍者手捧贺礼分列在赤瑕宫主身边。他欣喜地看着我,却只能远远的……
太虚幻境掌管人间风情月债,表面在仙界品级不高,实际却颇有实权,神仙们都对我们礼让三分。因为情关难过,情劫难逃,要想成仙,情是最大的阻碍。已经成仙的也难免可能再陷情网,再历情劫,届时都要经过我们的裁判与安排。太虚幻境按不同女子的不同命运分成很多个司,包括痴情司、结怨司、春感司、秋悲司、朝啼司、夜怨司、薄命司等。每个司中按天下各省分成许多书架,每个书架上放三种册子:正册,副册,又副册,按不同女子的社会地位排列。每册记录本省十二名出色女子的一生命运。每个女子的命运都由短短几句判词概括总结,或是两行词,或是一首诗,写得非常晦涩,以免泄露天机。
我在太虚幻境的职责是负责判词内容的修订与核对。这个工作看似繁重,其实不然。因为每个人的判词一旦写定,终身不变,那就不用我去修订核对。我需要修订核对的只是新将下凡的人的判词。然而这也不是个完全轻松的工作,需要字斟句酌,用词是否恰当,诗句是否优美,都是我要考虑的。但这些倒也难不倒我,因为我天生就具备超常的文字驾驭能力,这点工作根本不在话下。真正让我痛苦的是这些女子的命运都无比凄惨,每次读完一个人的判词,我都会掩卷叹息不已。然而她们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的,警幻和其他仙女负责安排具体细节,写好判词,等到了我手里时,已经无从挽回,我所要做的,只是核查一番,然后收存归档。
我的工作很轻闲,于是经常终日游离于离恨天外,饥则以蜜青果为食,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神仙生活比我想象的要乏味许多。这放春山其实是灌愁海中一岛。赤瑕宫在这岛上占了多半地方,只有遣香洞这边是太虚幻境的地界。赤瑕宫与太虚幻境是多年的好邻居,不但主人交好,彼此宫人也往来频繁。神瑛也常来这边,但是,只能在遣香洞口,不能深入,因为幻境严禁“须眉浊物”进入。当然,我们就算遇见,彼此也只能假装素不相识,擦身而过,以免他人疑心。咫尺间,天样阔!为了他的前途,我必须永远守口如瓶。
太虚幻境中与神瑛往来最为密切的是可卿。她是警幻的小妹妹,太虚幻境中唯一的无职散仙。她生得风流聪俊,与我颇有些相似,却又更为艳冶。神瑛最喜与她在放春山间闲游,或者一起跟茫茫大士聊天。
这茫茫大士也是太虚幻境的编内人员,但并不真正在本地办公。他本性疏懒,喜欢游走于仙境和尘世之间,伺机点化凡夫俗子,监督并调整仙界安排好的风情月债在人间的执行情况。各司中情鬼的人间命运,他都知道。他与一般爱整洁的神仙不同,故意把自己打扮成个癞头僧的样子,言行举止也疯癫不羁,凡夫俗子见他,只以为是个荒诞不经的疯和尚,实际他却是禀大智慧的得道高僧,真人不露相。
可是因为他的外形丑陋,赤瑕宫和太虚幻境的诸位仙子都不大接近他,只有可卿平时闲来无事,喜欢听他讲解那些红尘故事、世俗新闻。神瑛也常跟着可卿一起坐在遣香洞口,静静听他讲那些俗事。每当此时,我就悄悄地在远处偷望他,这是我在太虚幻境最开心的时刻。灵河岸边的记忆是我唯一的财富,我把对神瑛的一片感激藏在心底,此情此感,不足为外人道,甚至他本人,也不必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