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一个人》
寒风和细雨在冬天的晚上,布下迷局,我一个人行走灯光下,城市没因冷寂寞下来,行人匆匆,似乎都在追寻,我也不例外,让思绪走得远远的,我在追寻一个人。
我追寻的人,是我爷爷的弟弟,我称之为三爷爷的人,他故去已整整八十年了。八十年前上海有一场保卫战,三爷爷血洒疆场,将尸骨丢在了黄埔江畔。
记事起,每年清明都要给一座坟叩头、烧纸,家人告诉我,这是我的三爷爷,随之又告诉我,坟是空坟,为招魂坟。
三爷爷需要招魂,他的血肉之躯不完整,甚之从家人的眼中、记忆里消失了。只能用家乡的泥土,去还原一段时光,而这时光是三爷爷十七、八岁的日子,他的双脚曾在这泥土里踩过留下印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所知道的三爷爷,在家排行老三,之前是我的爷爷和姑奶,他的生平业绩,在一些年里是需要三缄其口的,那是一个家庭的痛,掀开了就会鲜血溅漓。
爷爷领我在三爷爷的招魂坟前,常望断蓝天,叹息不停,沉默得如一块石头,最多让我多叩三个头,说是代他拜下的。爷爷是个铁打的汉子,为自己的弟弟,能做的也就是,撮一些黄土,垒下一个凸起的符号,让我们这些后人记住,有一个人,在故乡的土地上,短暂地生活过。
姑奶双眼失明,她估摸不透,看不到鼻子底下的形势,倒不止一次的对我说,你三爷爷方丈大汉,骑白马、戴弯刀,双手使匣子枪,一世英雄。我听得迷茫,三爷爷在我的心中,怎么也凸显不出,一捧黄土才是三爷爷呢。
爷爷去世、姑奶去世,三爷爷的一切由之遁去了。
许多年里我追寻不止,只到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我才知了三爷爷的大概。投军,去上海,和日本鬼子拼刺刀,见血见肉,战死在了大上海的巷陌里。如此简单,如此的可歌可泣,却隐身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我对家乡以及家乡的父老乡亲,一直有着深深的感情,记住了其中的点点滴滴,乡亲们在很长的时间里,从不提我的三爷爷,他们用沉默保护了我的一家。三爷爷是抗日英雄,可也是另一个党派的军人呀。
不甘心的是我,我想寻找三爷爷更多的东西,他的容貌,他殊死决战的细节,时间太过遥远了,一切的一切都化为虚无。爷爷在我七岁时去世,他的音容笑貌我记得,我用爷爷来还原三爷爷,不甚真实,却亲切。我看抗日神剧,常把英雄主角当作三爷爷,可他们总是战而不死的,而三爷爷血溅三丈,杀身成仁。
在故乡没拆迁前,我每年都要回去几次,在三爷爷的招魂坟前流连在三,爷爷也葬在了不远处,两兄弟朝夕相伴,他们该把一生说了一半的话续上了。迁坟时,我关注三爷爷的坟,要求向深处发掘,除了泥土还是泥土,怎会有骨殖呢?
追寻三爷爷,我走得很远,终又回了故土,我期望有人告诉我,故乡许许多多的大树,有一棵是三爷爷栽下的,树比人的寿命长,我会抱着这树,喃喃地说上一通话,再将面颊贴上,传达去我的温度。
冬夜的雨和风都冷,我却在行走中愈发的清醒。十二月十三日,是共和国的公祭日,为南京被日本鬼子屠杀的三十万同胞。我听到了哀乐、雄壮的国歌,看到了铅垂的国旗、三千只展翅的和平鸽,由之幻化出一个身影,我的三爷爷骑白马、戴弯刀,双手提着匣子枪,枪口硝烟开出玫瑰花。
今夜难眠,飞快地写下一段段文字,我独自一人缅怀三爷爷,一个我从没见过,甚至名字也叫不准确的人,却血肉丰满,真实得呼之欲出。谁说过,让人记不起的人,才真正死了。三爷爷我记起,他不死。
2017.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