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到五月开始热起来了,短袖开始上身。阳光温暖,柳絮飞升,经过一冬一春的深藏的各种情感也开始浮出湖面。一抬头,发现日头有些灼热,一股忽而今夏的感觉袭上心头。
人一开始回忆,就表明自己正在老去。所能做的,只有在自然中吸取养分来葆一时只青春。所以,如果时间足够,应该去山川河流里寻找光阴。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流浪的吉普赛人,喜欢雨果笔下的埃斯梅拉达和美国民歌里的卡门——那些卖艺为生的吉普赛女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用铅笔在世界地图上画下多年以后的行程。
多年以后发现,我的脚并不听我使唤。我想去的地方一直没去成。而我所爱过的吉普赛人,是世界多民族中最不入流的民族,最被人看不起的民族。因为居无定所,它们如浮萍般无所依傍,被人驱逐如蛇鼠。
“流浪的冲动和浪迹天涯本身就是一种爱情,一种情欲。旅行的浪漫,一方面无非来自于对冒险的期待,另一方面则是潜意识的冲动,想将官能上的欲望深化升华,任其化为云烟消失无踪。身为流浪者,我们这样的人总将爱情深藏,只因爱情无法实现。”赫尔曼-黑塞在《提契诺之歌》里说道。
“流浪”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词语,比”旅行“更加曼妙多姿。正如,没有人喜欢”婚姻“二字,但人们总是歌颂”爱情“。
理智和情感,人们总是歌颂情感。明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一种冲动,是非理智的产物,偏偏所有人都赞美它。这只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理智里,情感一直处于压抑状态。
最近在读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在昆德拉那么多书中,《不朽》是最深奥难懂的一部,但这不妨碍我把它啃完。谁让我是铁杆“米粉”呢。
米兰昆德拉说,欧洲文明被认为是建筑在理智之上的。但是我们同样地可以说,欧洲是感情的文明,它孕育产生了一种人的类型,我喜欢把这类型的人称之为感情的人。欧洲人将感情视作一种价值。
同样是起源于先知亚伯拉罕,基督教和犹太教走向了两个极端。基督教崇尚感情,以感情来区分对错,凌驾于法理之上。中世纪的宗教审判,根本出发点在于对上帝无私的感情。你没做错什么事,但你不尊敬上帝,你就是异端,就该遭到惩罚。
但犹太民族很早就对信徒制定了法律,这些法律希望能够合情合理地为人所理解;它既不要求教徒有超自然的感觉/特殊的狂热,也不要求教徒有燃烧灵魂的神秘火焰。善与恶的标准是客观的;应该了解和遵守的是成文的法律。
基督文明擅长制造文学家/音乐家和画家,犹太民族擅长制造科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
建立在“感情”上的欧洲文明几千年来一直在歌颂”感情“。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克里奥帕特拉和安东尼的爱情,茶花女和富家公子阿尔芒的爱情.......哪一个不是以灿烈的死亡作为终点。
即使爱到疯狂且变态,也是不能被责备的。因为,爱是无罪的,爱就是政治正确。《王尔德》的莎乐美被人赞美到至今。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得不到一个人就杀了他,的确变态。但谁让莎乐美深情呢?所以,她没有错,错在那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莎乐美,妖冶诡异的玫瑰,沾着血的露珠,人们依然报以诚挚的赞美。因为崇尚感情的正确,人们竟然是非不分了。
再如雨果的女儿阿黛尔。她不远万里追逐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置双亲于不顾,在异国他乡受尽苦楚。在感情的摧残下,她进了疯人院。即使上这样的感情,人们还是要赞美之,歌颂这种疯狂的爱情是“贵族的情感”。因为只看到感情的眩目光彩,人们竟然目盲了。
但”感情的人“真的深情吗?
”感情的人“希望去感受感情,炫耀感情,模仿感情,并”歇斯底里“。我曾经在看完《阿黛尔-雨果的生活》之后说道:阿黛尔-雨果疯狂爱着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爱情本身。她执迷于成就非凡爱情的壮举,沉迷于自我牺牲的悲剧意识,渴望告别父名,写出阿黛尔的浓墨华章。一切艺术家都想凭借作品延续生命,那远比子嗣有效且永恒,文豪之女阿黛尔的行为爷是作家梦想的另类表达。一切不疯魔不成活的爱情都有点艺术成份。
“感情的人”知道周围有只眼睛(或者说是有只笔)在记录自己的这一些,因此时时有表演的成分。“有此情感,不枉活过一场。”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即使没有人会将你写于纸页传之后世,天使的园丁也会记录下这一切。在天堂的乐园里,因为人世里的至情,也会被上帝高看一眼。
也许是罗密欧朱丽叶的时代过去了,生死相许的感情已经成为化石。也许是那种感情压根就不曾存在过,只是存在于艺术家发黄的纸页里。
“感情的人”崇拜的感情不再存在,这并不是说模仿一种感情的人不能感受它。扮演年迈的李尔王的演员在舞台上面对观众,感受到了一个被抛弃和被背叛的人的真正悲伤,但是这种悲伤在演出结束的那一刻也就化为乌有。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感情的人”在以他伟大的感情使我们赞叹不已后,又以他无法解释的冷漠使我们感到困惑。
我身边有不少这样的“感情的人”。他们在某一段时间内热情似火,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当他一个角色演出结束之时),他就完全忘记了当初的深情。希特勒在热情演讲的时候投入的感情也许让人惊讶,他本人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在表演。
欧洲的那些伟大的爱情故事是在一个性交之外的空间展开的:克莱芙王菲的故事,保尔和维吉妮的故事,弗罗芒坦的小说,其主人公多米尼克一生爱着一个他从来没有抱吻过的女人。
勃拉姆斯终生爱恋自己的师母克拉拉,这段感情因为自始自终的有缘无份而显得高贵圣洁,后人赞美这段克制之恋美得如同盛开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
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美丽之处在于,绿蒂自始自终都是维特可望而不可及的安琪儿。因为这种似远似近的距离,使得歌德一生念念不忘。“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歌德一生爱过无数女人,却只有绿蒂被他写进书里,成为维特一生的烦恼之源。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的爱情随着他们的第一次性行为而结束,之后就是爱情的衰退。
欧洲文明歌颂爱情,从不歌颂婚姻。十九世纪拒绝歌德发妻克里斯蒂安娜进入歌德的爱人列廊,与绿蒂,弗里德里克,莉莉,贝蒂娜或者乌尔莉并列。因为他是他的妻子,而我们已经习惯了把婚姻看成是没有诗意的东西。他们拒绝相信歌德会爱自己的妻子,连假设都不愿意。
多少壮美的爱情与婚姻无缘。它们要么是有缘无份的初恋,要么是遗憾惋惜的婚外情。前者以《少年维特之烦恼》为代表,后者以《廊桥遗梦》为代表。名正言顺的婚姻,反而成了大家眼中最俗气的存在。它缺乏诗意,也往往与伟大无缘。
欧洲的爱情扎根在性交之外的土壤里。二十世纪是性欲解放的年代。年轻人开始嘲笑古典时代浪漫主义的情感,却不能赋予爱情的概念任何新的含义。甚至全球的年轻人在西欧文化的熏染下也走入了困境。
当欧洲年轻人说出“伟大”这个词语的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们就在魔力的翅膀上,被准确地带回道维特体验他对绿蒂的爱,以及多米尼克被摔下马的那一点伤。
维特人到中年就会想起绿蒂,克里斯蒂娜成了最悲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