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贸贸然成为古典音乐乐迷的最大问题在于,对每一位作曲家的认识都不是循序渐进的。
2009年2月,海丁克率领芝加哥交响乐团到上海大剧院演出马勒《a小调第六交响曲》。那会儿,我还没有接触过马勒的作品。总是在巴洛克风格、古典风格和浪漫风格的音乐里打转,我怕我没法接受浪漫风格后期作曲家的作品。海丁克是世界顶级指挥家,芝加哥交响乐团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饶是这样,我都没有闻风而动地去抢票。然而,我还是得到了一张音乐会的票子。谁肯放弃名指挥和名团联袂奉献的一场音乐会?10多年后我回忆那场音乐会,依然记得在去上海大剧院的一路上自己一直在庸人自扰:我能注意力高度集中地听完这场没有中场休息、时长达80分钟的马勒《a小调第六交响曲》吗?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非常多余!那场音乐会后,我像很多马勒迷一样,无可救药地沦陷于他的作品。只是,我没有像大多数马勒迷那样按部就班从马勒的首部作品开始走近马勒继而走进马勒。现场听过马勒的《a小调第六交响曲》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沉醉于马勒《D大调第九交响曲》。为了去现场听马九,我去过北京去过杭州,更多的时候,我会在马九的各种版本唱片前犯起选择疑难症来:今天听伯恩斯坦指挥的版本?还是苏尔蒂指挥的版本?或是西蒙·拉特尔指挥的版本?
不是不知道,要成为马勒的乐迷,必须从他的《d小调第一交响曲》开始一首一首地听,直到那首未完成的《升f小调第十交响曲》。可我管不住自己的选择,只要想听马勒了,站在唱片前右手食指划过一排唱片后,拿出来的一定是马九,真是无可奈何之下雁又归来。
所以,感谢上海交响乐团在马勒诞辰110周年来临之际以马勒《d小调第一交响曲》开始了纪念之旅,这等于是在逼迫我成为有规矩的马勒乐迷。
那场音乐会的上半场曲目,是门德尔松的少年之作《d小调为钢琴、小提琴和乐队而作的协奏曲》。一看到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安排,谁都明白,门德尔松的少作是马勒《d小调第一交响曲》的暖场作品,然而,钢琴家盛原、小提琴家徐惟聆和指挥家杨洋,在上海交响乐团全力衬托下,将暖场曲目演绎得高潮迭起,如此,中场休息时我不禁为下半场的演出效果担忧起来。
古斯塔夫·马勒,1860年7月7日出生于波西米亚,1911年5月18日去世。虽说刚过知天命就命丧黄泉,马勒已以丰富的作品彪炳史册,尤以11首交响乐被乐迷们津津乐道,不过,这要等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也就是说,马勒在世的时候,他的作品始终没有被世人接纳,"无谓的喧嚣和骚动",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音乐界和乐迷对马勒作品的评价。
布鲁诺·瓦尔特,德裔美籍指挥家。早年从家乡去往汉堡开始他的音乐家生涯之初,就遇到了马勒,从此,成为马勒的至交。马勒早逝后,布鲁诺·瓦尔特开始戮力推介亦师亦友的马勒作品:"马勒作品的最高价值不在于它通过引人注目、大胆、冒险或怪诞等显示出来的新奇,而在于这种新奇被融入到优美的、充满灵感的、深刻的音乐之中,在于这种音乐高度的艺术创造性和深厚的人性内涵所具有的永久价值。这一切使之在今日仍充满生命力,并拥有美好的未来",他关于马勒作品的"欣赏指南",打动了一批音乐家,他们又运用他们的影响力不断扩充马勒乐迷的队伍。这些音乐家中,尤以美国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最为投入,他运用自己所处时代的优势传播手段告诉古典音乐爱好者,马勒为什么是伟大的作曲家。这其中特别令人称颂的,是伯恩斯坦亲自担任串讲人的一部纪录片《打鼓的小男孩》。
坊间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亦即马勒的作品之所以迟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来时才被音乐界和乐迷悦纳,是因为演绎他的每一首交响曲对指挥和乐团而言都是一次考验。上海交响乐团,近年来进步显著,但它还跻身不了世界一流交响乐团的行列;年轻的指挥家杨洋,这些年里虽然成功指挥了一场又一场音乐会,但想要比肩指挥2021年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的穆蒂和指挥2021年柏林新年音乐会的基里尔·佩特伦科,前面的路还很长。在盛原和徐惟聆两位音乐家的协助下上半场就已把音乐会引向高潮的杨洋,会带领上海交响乐团完成一首什么品质的马勒《d小调第一交响曲》?
音乐会结束后,有人很快就在社交平台上贴出了自己的评价:"这是我听过的中国交响乐团现场演奏马勒《第一交响曲》的最佳版本(没有之一)。必须为杨洋和上海交响乐团点赞!"作为这一场音乐会的现场见证人,我完全同意他的短评。由四个乐章组成的马勒《d小调第一交响曲》,每一个乐章都有乐迷熟悉的旋律,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自打马勒成为显学以后他的音乐作品在世界各地的演出频度,惟其如此,只要杨洋举起双手带领上海交响乐团奏响第一个音符,座中那些资深乐迷都会情不自禁地比较记忆中的版本。然而,我觉得他们很快就被杨洋与上海交响乐团合力形成的气场淹没了。第一乐章,我们随现场的"交响音浪"而起伏;第二乐章是,我们跟着指挥和乐团奔放;都说第三乐章的葬礼进行曲具有反讽意味,资深的乐迷自然能悟出其中的道道,我这样马一听得不多的,则是深深折服在现场效果中;到了最激动人心的第四乐章,我已经按捺不住,环顾四周确认就是站起来听完余下的片段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就果断地站了起来,等到全曲结束余音也消散在了空中,我跟被撩拨得不能自已的乐迷们一起用跳跃来表达自己对这个现场的万分满意。
"可以预言,中国指挥家和交响乐团的马勒交响曲演奏未来将有更多值得期待的精彩版本",那位乐迷是用这句话结束他的评论的。此话我信,去杭州听的马九现场,就是由杨洋指挥杭州交响乐团完成的,同样非常出彩。
对我而言,这场音乐会再一次提醒我认识一位作曲家循序渐进的重要性。不再像马九那样忧郁低回,马勒的《d小调第一交响曲》让我听到了他自由到疯魔的个性和血气方刚的青春气息——我们何必沉迷于马勒的阴郁中?这位音乐巨人留给我们的,原本就是一个多元和多彩的音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