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丰镐到了敦煌县城当天下午,朱县长设晏为他接风,席间盛赞其严谨细致的科学精神,设计修建的水利工程,将德惠于阳关百姓富弼后世,随后各个行业的头面人物争相设席邀请,夏丰镐本就不习惯这种八杆子打不着一起的一群人无聊的应酬,感觉还不如半年来与阳关的村民在一齐充实,便抓紧时间把阳关兴工坝修筑的有关图纸资料向县水政科移交了,说是移交,其实就是他拿给夏明禹保管,其他人也不大懂,。
莫高窟的事与他的所学关系不大,他考察去了几次上游的山危山,把防洪和夏秋雨水渗漏对洞窟的影响写成了一份报告给,洞窟的负责人留了一份,又誊写了一份,算是回去后交差,在报告中他还对洞窟的保护表示出了担忧。
当时敦煌正遭受中亚游游匪的劫掠,有人出主意请来了四五十个流落到西北的白俄军人防匪,这股人起先住扎在县城的小营房,喝酒闹事,搅得县城不得安宁,于是县里就把他们安置到了比较偏远的莫高窟的下寺,这一群白俄吃住在洞窟中,烟熏火燎,严重损坏着洞窟里的文物壁画和周围的环境,夏丰镐看到后义愤填膺,责令他们立即搬走,可秀才见了兵,秀才说不动兵,没人理会他,于是他找了朱县长几次,反复要求白俄兵搬出莫高窟,最后总算办成了,可也得罪了一些人,不再受到县里的权贵们的待见,这快了他离开敦煌的想法。
两年前汤袭龙把女儿英子嫁到上地上(阳关人称呼敦煌县城周围的农村),儿子要出远门,他专门叫人把女儿英子叫到城上,让他们姐弟见上一面,英子怀里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见了兄弟把孩子递给女婿,抱着兄弟就哭。
汤袭龙听说了一些英子嫁过来的事,女婿身子骨不大好,性格也懦弱,弟兄三个一起过,在家中没有地位,难免受气。如今看到兄弟又要走了,对兄弟的担忧和对自己的婚姻不满一骨脑儿涌上心头,只哭得个稀里哗啦。汤袭龙也不由有些伤感,心里对姑娘怀了几份愧疚。
汤袭龙领着孩子到西街的聚仙楼要了一个单间,让儿子、女儿点几个喜欢的荤菜,问女婿喜欢吃什么,女婿吭吭吃吃一阵说不上个名堂,汤袭龙也觉得有些窝囊,英子在旁边替男人报了菜名,女婿直点头称是。汤袭龙看着长得白净的女婿倒很听女儿的话,心里有些许安慰,媳妇曾在家中与他商量过,再等个一年半载,与亲家说明了分出来过,自己娘家给贴补一些,也许会过的好一些。
乘上菜的空,英子打发女婿去给父亲买瓶酒,汤袭龙抽空询问女儿日子过得咋样,英子先吐了一阵苦水埋怨,汤袭龙听了都是一些家中的琐碎事情,问到女婿对他时,女儿红了脸说,女婿倒体贴,只是没啥主张出息,夫妻也没有打过架,将就过得去。汤袭龙听了劝了女儿几句,夸女婿好脾性,英子由悲转喜,扑哧一声笑了,这时女婿也买了坛汾酒回来。菜已上齐,一家人围在一起,汤袭龙逗着外孙,晚辈都给父亲敬酒,气氛欢快了不少。
腊月初三夏丰镐带着虎子,随着一批年底到酒泉行政公署述职的官员,乘着一辆美国道奇卡车,在简易的石子路上颠簸地行进,敞开的车厢顶,棚了一张厚帆布,车跑不多快,车槽里风不大,大家坐在各自的行礼上。车前部香水梨、冬果梨、李广杏干、鸣山大枣、还有羊糠子(敦煌指去内脏后的羊)……这些敦煌的土特产占了半个车厢,夏丰镐与领头的财政局谢科长开玩笑:“咱们这车,可了不少贡银啊。”
一句话引得谢科长道了一阵子的苦水,夏丰镐不谙官道上这些渠渠道道,原本不屑于他们之间拉拉扯扯的人际关系。谢科长看着这堆东西叹道:“就拿这堆东西吧,在敦煌我们也是千挑百选准备出来的,可我们拎着个包低三下四地往人家门上跑,好了人家让进屋里喝杯茶,还能听到声谢,遇着个苦主,一眼鄙视的脸神,自已都嫌弃提得货土,可咱就出这些,总不能像你说的送贡银吧。”
一句话惹来了一滩苦水,夏丰镐忙说这都是敦煌的好东西,理解他们的不易和无耐,只能有感叹这古老大地的世事复杂。
送走了儿子,汤袭龙感觉到身边空落落地,常常向着儿子东去的方向张望发呆,明知道不会看到只片半影,可心里总是期待。在城里盘桓了几日,也提不起精神来,马长寿兄弟拉着去看了两场戏也没有劲头。来时父子二人,回去时只有自个,有点像把儿子丢了似的,感觉回去没法向老母亲和妻子交待。
人啊,真是难做,孩子围在身边总想给找条出路,盼着有个出息,能出人头地,可真送走了孩子,又担心焦虑,寝食难安,真可怜了天下父母这颗心啊。
直到正月十六,汤袭龙才收到儿子从兰州写回家的信,信寄到了敦煌城里马长禄家里,马长寿带回来的。汤袭龙抖着双手接过信,急迫地打开信,看到信上儿子先给自己和母亲和媳妇请了安康,问近来身体如何,然后说了一路上的经过,说自己身体很好,夏先生也很照顾自己,言语间充满了好奇和上进心,最后叮瞩全家人注意身体,信是二十天前的腊月二十六写的。他瞬间感到儿子长大了,再不能叫虎子这个小名了,他心里嘀咕:“该叫官名汤显能了,长大了,是该称呼官名的时候了。”
这让他十分开心舒畅,也肯定了他送儿子出门的决定,他大步流星兴冲冲地走回家,一进家门就喊:“来信了,虎子来信了!”就直往上房里走,媳妇听到了,也忙从厨房里来到上房,汤袭龙扬着儿子寄来的信,当着母亲和媳妇的面郑重地说:“虎子来的信。”
媳妇忙催促:“快念,快点念,他到哪儿了,好着没有?”
汤袭龙又像首次看到信一样,兴奋中带着幸慰,有声有色地读着信:“奶奶,父母亲大人近安,今天我从兰州给你们……”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信有这么好和亲切,他感到他在读世上最好听,最优美甘淳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