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犹如此》中,白先勇先生坐在两棵树下,午后耀眼的日芒自两棵树的叶隙间坠落,他在两棵树彼此虬结舒展的枝叶间窥探一角天空。那一隅苍穹,是女娲补天都无法弥补的天裂。阅读这一段的时候,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中国早期的救国义士与九州广大的人民大众之间,又何尝没有隔着一条似乎亘古无法跨越的天堑呢?周树人为什么弃医从文?鲁迅先生又为什么要拼命写文章?究其根源,皆是这思想上无法逾越的蛮荒之地。
鲁迅先生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是中国最黑暗,最腐朽,但也是最活跃,最充满希望的一个时代。辛亥革命过去了,男人们被街上的巡警减去了脑后悬挂半生的辫子;女孩们在或喜悦或难过的泪水中解开浸透了苦痛的裹脚布。社会风气朝着近代化演进,西方的生活方式等传播进来,逐渐流行。“先生”取代“老爷”;握手取代下跪;西装婚纱取代一拜天地……好像方方面面都变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专制统治没变;三纲五常没变;冷漠的看客没变。只不过是紧握着权利与财富的上位者把龙袍换成了近代西服而已。有满怀救国情怀和进步思想的青年们在积极创办报刊,宣扬新式思想。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等新鲜的词汇悄悄蹿进了市井长巷,从越来越多的人口中蹦出来,前辈们正在用他们热烈的生命来破除那套名为封建的枷锁。但你看,百姓们谈论新词语脸上的表情,和看着专制君王压迫自身时的表情,没有区别啊!没有区别啊!
《理水》中,官员们下基层去视察和调差洪水造成的情况以及民众的损失,先去文化山听听酸腐识字人们的恭维话,再去悠闲地钓几条鲜鱼,最后半躺在高大精致的轿子里,坐在光鲜亮丽的大堂上,冷眼看着派来作为代表的百姓唯唯诺诺地说上几个不咸不淡的字眼儿,就算调查完毕了。回去上报,四海安宁,又是一个丰年。这难道不是对形式主义赤裸裸的讽刺吗?
遭遇洪水的民众没有歇脚的地儿,到处是水。靠着海藻,水苔为生,却还要说“我们有水苔饭吃,日常生活很是不错的”;听说官员要向代表问话,一个个吓得半死,因为那些官可是贵老爷,见到要千万小心并是要下跪的,没人敢去。去了也不敢说实话,一次视察完,对于真正的基层来说,与之前没什么不一样,无非就是更恐惧官爷们了而已。只难道不是对专制统治下官吏尖锐的抨击吗?
他们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会是形式主义泛滥?本质是因为专制社会统治的存续。专制君主的权大于法,不受任何约束。官员自上而下任命,每一级官员的权力和财富来源即是他的上级而不是人民。所以在封建专制统治下,官吏只会关注上级的命令和利益,而对下层的大众弃之如敝屣。若君主的利益和广大老百姓的利益相冲突,官僚集团一定会选择牺牲民众,取悦统治者。没有人为了底层百姓真正地着想。但悲哀的是,一个生命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繁衍。老百姓要活下来,要生存下去,在明知无法改变自身处境的时候,会怎么做?顺从,忍耐,直至习惯。所以人们知道来视察的官员是在作秀,知道什么所谓的“拯救”“放粮”是假话。所以他们也就配合着作秀,大家一起说不出一句实话。这绝不是认同,而是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学会的屈服。所幸,在这篇文章里,有大禹这样的人存在,他有足够的权利,更有足够的正义。
但字里行间的灾难有作者来终止,正如电影中的霸凌有导演来喊停。但我们没有。从古到今,都没有。也不会有。
清亡之后没有大禹,也就没有救国青年苦苦寻觅的那把思想精神上的钥匙。所以有了《出关》,有了《非攻》。
在看到无数复辟,无数混战,无数夺权并未停止之后。许多人绝望了,社会上开始流行老庄之学,“无为”等的思想又开始祸乱众生。《出关》中几次描写老子“一动不动,像一截干枯的呆木”,实际上对当时社会上的逃避之风也有所映射。在这篇文章里老子就是一个生命的逃避者的形象。从为了躲避孔子的出关,到不想爬城墙而惹来的被迫讲书,他始终在逃避。所以他的逃避思想在众人那里也就是“昏昏欲睡”“白来受罪”“不如他讲自己的恋爱史”。在这里李聃早就不是圣人了,他只是一个活在记忆里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罢了。正如那些开始颓丧呻吟的“进步青年”。面对国民民族意识不强的现实,这些人选择了无视,忽略,沉浸在自己的乌托邦里,最终死在乌托邦里。
那些继续抱着希望的人,继续以如火的热情燃烧自己,照亮民众脑海中那片矇昧黑暗的人,却也并未得到善终。《非攻》中的墨翟,为阻止强楚攻打弱宋,背着饽饽,踩着草鞋就出发,一路风餐露宿,草鞋的带子断掉三四回,依然不放弃,最终凭着自己出色的口才和过硬的军事本领,使楚王放弃了攻打宋国。对于宋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就像……连射九日的后羿。但结果是什么呢?后羿妻离徒叛,墨翟被驱赶,在雨天躲雨也被驱逐,导致十多日的鼻塞。这就是英雄的结局。
墨翟为了宋国人民,历经磨难,但人民不感谢他,反而驱赶他。革命者为民流血牺牲,人民不感谢他们,反而视其鲜血为宝物。为什么呢?因为思想意识的鸿沟。革命者们的理想是高远的,伟大的,是为了天下人民的。但人民在经受了专制统治者长期的“美好未来”诱惑之后依旧的痛苦,早已麻木不仁,只想活着有口饭吃,有地方住,有衣服穿;革命者高远的理想恰如《起死》里庄周的理论,空虚,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解决不了民众目前的吃穿住行。他们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一心拯救苍生,但他们离现在苍生打滚求生的地方太远了,这种有长久的专制统治所刻下的精神裂缝太深,也太宽。
那是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