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感觉人有人要杀我,可能是错觉吧,不,或许是真的。每到夜晚,我就会有浓厚的不安感。独自一人,会疯狂地发抖,像被鬼附身,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难以呼吸,一种死亡感充斥在空气中。半夜,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没有太阳的每一秒,都有可能成为我的死期。
又是失眠的一整夜,清晨,楼下十分吵闹:人群议论声、上下楼梯的脚步声以及连续不断的警车鸣笛声……十分刺耳。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真是一刻不得安宁。
“喂喂!你看《早新闻》了吗?像惠美那种人,居然自杀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水树惠美,住在楼下801室。她和我同班,是个挺温柔的女孩。平时和她接触不多,只觉得她待人挺热情的。我也没想过要和她做朋友,她让我觉得很假。说实在的,我喜欢独来独往。为人处事太麻烦了,在我眼中,每个人都是利己主义者。谁愿意无条件相信任何人?与人相处总会让我不安,所以对“朋友”这个词,我选择敬而远之。身边对我好的人还是很多的,但我并不喜欢他们,我希望他们离我越远越好。根本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为什么妄想进入我的生活?
刚才来电的是渡边静子,是我的“密友”。说是密友,可能指单方面吧。在学校跟我关系最好的应该就是她了,她真心把我当作好朋友。不过她神经大条,没耐心,说话不经大脑思考,有时候真的让我很反感。总之,我们合不来。有这样的想法,她知道后应该会伤心吧。我迫不得已开始收拾东西,把拆过的安眠药盒子扔进垃圾桶后,很不情愿地去赴与静子的早茶之约。如果可以,我只想待在家里哪都不去。毕竟我就是个自私的人啊。
下楼,路过801,警察进进出出搜寻着什么。我只顾下楼,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头,是一个年轻的警官:“打扰一下,您是901的住户吗?”我点了点头。
“请问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楼下什么动静?”我摇了摇头。警官露出很失望的表情,显然案件毫无进展。此时此刻,他巴不得我说出一些可疑的话,从而指认我就是凶手吧。是啊,这是一起凶杀案。
正如静子所言,惠美那种人的确不可能自杀。但是警官好像相信了这只是一个想不开的人在夜深人静时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不过作为警察,还是得装装样子的嘛,“小姐,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住在801的女学生水树惠美跳楼自杀了。不知道您对她是否有所了解?”一口一个“您”,让我听着浑身不舒服,他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嗯。她是我同学。”我极为敷衍地回答。
他竟两眼放光:“原来你认识她!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信息吗?惠美小姐最近有没有遇到麻烦?是否一切正常?你们班里有她的仇人吗?或者,她是不是失恋了?”他抛出一连串问题,看上去问得很细,不就是想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嘛。他还不如直接问我“你觉得她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兴许这样,我还会动一番脑筋,并回答他“关我什么事?”
不过他真是越问越离谱,还失恋?女高中生因失恋跳楼寻死,这不得让人嘲笑成小学生?我不禁又为警察的选材感到担忧,就因为是跳楼,他们就理所当然的因为自杀,而不请侦探。他们是太高估自己,觉得没必要请侦探;还是说自杀是小案,不需要格外重视,是他们轻视自杀的人的生命吗?
一想到这些,我感到毛骨悚然。又开始思考办案的意义,把杀人犯关进监狱的意义。每个人都有活在世界上的资格,死者也是,杀人犯也是。至少大部分的杀人犯,杀人都是有一定原因的。“人之初,性本善。”人为什么会杀人?为什么会堕落?有人被杀了,所有人只是觉得杀人犯可恶!该死!枪毙他!为什么他的生命一下子就不值钱了呢?他也有父母,也有梦想,也有心底里永远的少年。为什么会该死呢?他杀了人,是不对的。可能事情可以有另一种更好的解决方案,只是他冲动了。他也有过心理斗争,他也很纠结,他也是被逼迫的。但他一定是下定决心的,他不会是傻子。可能事后他也会后悔,但当时,他一定面临着别无选择。也许他早就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吧。到他死后,依然会遭到所有人的唾弃。但又有任何人能理解他吗?如果社会对他多一点关爱,人与人间多一点真诚,会有这样双双赴死的结局吗?人被杀了,杀人犯被处刑了,痛苦的只有还活着的他们的亲人,有任何意义吗?
对谋杀案,你们热切地寻找凶手,找到了,处刑;对自杀案,你们只是任凭群众拍照议论,发表新闻,对广大青年高谈阔论什么生命的意义,做心理辅导,说啰嗦的励志语录,事情就算过去了。有什么用吗?自杀的人不是照样处处都有吗?当一个人,觉得世界没有任何希望时,他当然会选择离开。他当然会有过留恋世界的时候,但是失望越积越多,阳光败给阴霾却无人为他拨开,他只想一了百了。你们的潜意识里,只是想着他们心理有问题罢了。你们又有什么权利把人类想象得那么强大?人人都那么乐观的话,那还要你们警察干嘛?极乐世界,谁不向往啊。实际吗?
说到底,你们处理谋杀案,只是为了杀掉杀人犯来安抚死者亲人受伤的心。实则死者亲人永远留下伤疤,杀人犯的亲人也伤心欲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现在想想好残忍,多杀了一个人,多毁灭了一个家庭,此所谓办案成功。自杀案更不要说了,这可能连案子都算不上吧,你们对此是敷衍的,还怎么奢望你们去理解人家,保护人家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尊严啊。处理这些案件,真的是你们所谓的行善、正义、为民除害吗?你们也挺不容易的,毕竟是工作,你们也乐此不疲地干。这样也挺好,至少那位年轻的警官,永远也无法找到真相。
当时我还真是被他问的问题给惊讶到了,以致后来有这么多的感触。不过我很快就回答完了他的问题:“学习压力太大了吧。”我想,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女高中生跳楼自尽再合适不过了。
果然,还没到中午,报纸上就刊登出这样一则新闻:“昨夜某高中一女学生,因学习压力过大跳楼自尽”。网络看点上还有今天早晨在楼下围观的群众所发布的一组照片,照片中惠美仰躺地面,身下、周围都有血迹,神情安宁像是正在熟睡。那个网友的配文是:“她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
对面的静子正在大口咀嚼着寿司:“高中学习压力是蛮大的,不过没想到惠美也因为这个跳楼了。其实我觉得那些人都没必要啊,像我一样乐观一点不好吗?”
我有时挺羡慕静子的,她学习并不算好,但是她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要是我也能像她一样乐观,不想那么多,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看她吃得这么满足,我笑了笑说:“应该是丑恶的世界吧。”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幸治,你今天怪怪的哟。”
我日日如此,如果把我心里的那些话说给她听,想必她只会非常困惑吧,也许听到一半也就没耐心了。因此我从来没向任何人吐露过心声。“没事,我开玩笑的。世界多美呀,太阳就很美。”我真的好想爱这个世界啊。但是我越是用心去看这个世界,就越能发现世界的黑暗,所有美好的东西同时又是罪恶的,我越来越消极,失望。
静子回我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幸治真的很喜欢太阳呢。”
是啊,太阳,唯一能带给我安全感的只有它。太阳很温暖,照在我身上,仿佛被净化了一般。它永远都在,永远带给我光明,救赎我的黑暗。我爱直视太阳,它多么无私,把光带给所有人。但又有多少人是对它心存感激的?我听过最多的话是“太阳好刺眼!”世人的感恩之心何在?人类就是这么回报世间最无私的事物的吗?“我只爱太阳。”如果在课堂上这么赞美太阳,又会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吧。
孤独感在我心中愈发强烈,本是无人懂我,这种感觉又是那么抽象,无以言表,惟倾诉于太阳。
中午,我与静子道了别。那个上午,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回到家,我环视了一周空荡荡的房间。我出生后,父母就不在我身边,我不曾得知亲情的感觉。我只知道,如果他们在我身边,我或许就不会犯这么大的错,或许我就能为陪伴家人而活。书桌上,还有一张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我要杀死花江幸治,是因为她,阿诚才离开我。”我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找了一张空白的纸,写下最后一封书信:
给看到这封信的人:
水树惠美是我杀的,她并非跳楼自尽。我让她喝下了安眠药,并把她从八楼仰躺着扔了下去,让你们误以为她是自杀的了。如果那位年轻的警官怀疑我,只要他能有那么一丝丝的怀疑,这起案子就会引刃而解了。我并没有销毁一切证据,你们本是可以发现她服了安眠药的,也会发现她日记中的内容。我不擅长完美的作案手法,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之所以放心地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会以自杀定案。你们处理了太多高中生跳楼的案子了,一定深感疲惫,也打从心底对这些学生并不怎么关心吧。比如那位年轻警官,比起生命,他好像更关心情感方面的问题。说来可笑,我杀她的原因只是恐惧。她想要杀掉我,这让我很害怕。惠美的确是失恋了,不巧的是,她的男友平川诚和我是还聊得来的好友。我和他初中就是同学,有幸考上同一所高中。他很有才华,也很有想法,我很欣赏完美的人,仅此而已。惠美却执意认为我和阿诚有关系,阿诚是因为我才离开她的。她为什么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曾多次见惠美偷别人的稀奇玩意儿,事后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无辜。她也多次与我议论别人的是非,表面却又和那人交谈甚欢。人心的丑恶,谁不是这样呢?现在我也成了惠美的议论对象,她传播到所有人都以为我和平川诚在一起了。可事实只有我们自己才清楚。我感到强烈的不安。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别人赐予死亡。我一直以自杀为梦想,我要以自杀的形式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以表对世间的失望。我不能被别人杀掉!最终我决定,先下手为强。这就是我的杀人动机。我不知你们何时能够看见这封信,可能到那时,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我了。世人尽情唾弃我吧!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疯子!是该死的杀人犯!是上帝选民的失误!我犯了罪,我会自杀,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威胁。你们早该抛弃我了!我厌恶这个世界!
某年某月某日
花江幸治
放下笔,我坐车来到海边。此时将近日落时分,我注视着缓缓降落的太阳。夕阳很美,美得不符人间景色。走进大海,我朝着太阳跑去…
其实,惠美的日记后面还有一页,是在她死去后我才看到的:“也许我误会幸治了,她好像真的和阿诚没有关系,还是改天和她道歉吧。”
太阳啊,希望,是你给的。如今,我犯了不可弥补的罪过,我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连你也救不了我。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但至少,我再也不用忍受做人之痛楚了。
这一次,就让我与太阳一同坠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