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泽湖畔乡韵•系列小小说
■ 王根义
一
古蓬泽的晨雾漫过沙岗时,少年捡起枝美掉落的红发卡。露水顺着金属边沿滴落,在他掌心积成小小的湖,倒映出十八岁那年邮局玻璃窗上的霜花。
填包裹单那日,青梅竹马的手指在"新疆军区"四个字上打滑。钢笔尖戳破牛皮纸,洇出个墨色的星,像天山哨所夜里最亮的那盏灯。枝美辫梢的桂花油香飘过来,他忽然觉得当兵是世上最蠢的事。
二
少女的闺床铺着蓝格床单。他斜躺时,后脑勺压到什么硬物——是那枚勾了白线的衬领,线头还连着织针,戳得他太阳穴突突跳。窗外老榆树突然沙沙响,惊得他弹起身,撞翻针线筐,彩线缠满裤管像被击落的彩虹。
征兵体检站飘着来苏水味儿。同伴们脱光上衣比肌肉时,他正盯着掌心那个发卡压出的月牙印。军医敲他膝盖的橡胶锤声,和枝美织毛衣时的竹针声竟一模一样。
三
天山的第一场雪封了邮路。他趴在弹药箱上写信,写满三页"见字如晤",又撕碎撒进雪洞。碎纸片上的黑字在月光下蠕动,渐渐拼成"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八个字。
枝美结婚的消息传到哨所时,正赶上实弹演习。他瞄准镜里的靶心忽地变成喜帖上的囍字,扣扳机的手指僵成冰柱。炮弹呼啸着划破晨雾,在戈壁滩炸出个完美的圆,像那年她塞给他的烧饼。
四
二十年后省城重逢,商场电梯间的镜子照出两副中年身躯。枝美问"怎么当兵这么久"时,他瞥见女儿腕上的红发卡——和当年那枚如同孪生。老榆树的影子突然从地砖缝里漫上来,缠住他的皮鞋跟。
退休返乡那日,他在老榆树下刨出个铁盒。里头躺着勾了一半的白衬领,线头系着张字条:"等你回来教我收针"。树影婆娑间,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枝美坐在树杈上,双腿一晃一晃,踢碎了满地阳光。
五
今春沙岗的野杏花开得迟。放羊的老汉总说夜半听见织机声,循声只见月光把榆树影投在土墙上,枝桠交错恰似未完工的毛衣针脚。更奇的是,每有山风吹过,那些影子便簌簌地动,像有双无形的手在编织整个古蓬泽的晨昏。
•文学评论•
未收针的线头
——评小小说《永远不远》
■ 蓬泽柴门
古蓬泽的沙岗窖藏着一坛陈年桂花油香,枝美遗落的红发卡在时光里凝成琥珀,封存着东方特有的含蓄之殇。孙犁以毛线针为笔,在命运锦缎上挑出跳针的痛楚——三页未寄的"见字如晤"、戈壁滩上的烧饼状弹坑、商场镜中复现的红发卡,皆是农耕文明情愫遭遇现代性狙击时迸裂的文明丝缕。
留白处藏着惊雷:老榆树影缠住皮鞋跟的刹那,揭开了半个世纪的缄默封印;月光在土墙编织的针脚,恰似《诗经》里未写完的"子宁不嗣音"。那些未道破的晨雾心事,在军旅信纸的碎雪中、商场电梯的镜面倒影里悄然显影,宛若敦煌遗卷的残页,每个字缝都渗出沉默的苦汁。
当戈壁的炮弹炸出团圆之圆,当铁盒里的白衬领勾住迟暮目光,我们蓦然惊觉:所有时代的错过,都是文明基因里自带的矜持编码。月光织机在古蓬泽的夜夜运作,将未竟的情愫纺成天山的雪、沙岗的雾、老榆树的年轮,最终织就一匹名为"遗憾"的素锦。线头垂在十六岁的树杈间,至今仍在等一双颤抖的手,来完成那个未教会的收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