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你以为记得,细节却早已尘封,无从想起;有些事你以为忘了,却在最不经意间爬上心头,啃噬着你自认为的云淡风轻。
母亲和二姨之间就有这样一件事,多年来彼此从不提起,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二姨年轻的时候漂亮出挑,能唱会跳,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人人都认为她能凭借嫁人越上龙门。而相比之下,小两岁的母亲则沉默内敛,讷于言语,好在在操持家务上尚有一点天赋。
等到了出嫁的年纪,姐妹俩嫁到了同一个镇子,虽离了娘家,还能相互依托,这是好事。当时的父亲家家徒四壁,欠债累累,自从母亲来了,省吃俭用,熬了好几年才慢慢把债还了,盖了新房。这其中的辛酸困苦,母亲现在提起来仍然唏嘘。二姨的情况则要好很多,二姨父家是殷实的泥水匠工,不至于让二姨吃太多的苦。
可是好几年过去了,二姨仍无所出。那时候母亲已经生下大哥,并再次怀孕。二姨在夫家屡遭白眼,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看到母亲又怀孕,就和母亲商量,想要过继这个孩子。
姐妹之间过继本是常事,但怀大哥的时候,母亲因为手头拮据,摄入的油水太少,大哥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她原本想着第二个可以养的胖乎些,少点愧疚。可是这几年姐姐的遭遇和失意她看在眼里,也心疼,就不好断然拒绝,只得推说自己做不了主,需要问过婆婆的意思。
我奶奶那时候年轻,不喜欢孩子太多太闹人,再加上家里也不富裕,很自然就答应了。这么一来,母亲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她想着反正也不是见不着了,孩子在姐姐家还能过得好些,也就释然了。
等到我这个二哥生下来,果然是个白胖的小子。二姨一家过来看,高兴得不得了。两家商量着等到孩子养到十个月,能吃饭了,就抱过去养。
二哥从小就表现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但时间过得很快,二姨把他抱走了。二姨没有真正当过母亲,自然不理解生离的痛苦。过了一个月,母亲太思念二哥,就跑去了二姨家看,当时的二哥对母亲还有记忆,看见了就要母亲抱,母亲哭着抱过来,二姨因此在旁边轻声责问母亲为什么要过来。母亲心酸,只能沉默。
等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哥基本忘记了母亲,二姨才经常带着二哥过来串门。母亲经常和我讲关于二哥的一个趣事。当时母亲在织渔网(我们老家的一种工作,可以在家做,织成后可卖钱),如果有邻居过来聊天,他会把梭子递给邻居,让她帮忙缠线给母亲织网用。母亲说,我们兄妹三个,只有他从小表现得这么伶俐。
原本如果事情平顺发展,母亲和二姨都能如愿,这个心结也不会出现。但在二哥三岁左右,二姨去屋后的河边洗衣服,等她回家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二哥。大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消息。最后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屋后的围墙为什么有个豁口,每个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大家着急忙慌地拿着工具去河里捞,最后捞上来的二哥鼻青脸肿,七窍流着血,早就没有了呼吸。母亲和二姨不忍看,在一旁泣不成声。大家猜测,应该是二哥找不到二姨,就去豁口趴着朝河边看,结果摔下去砸到了头才溺了水。
讽刺的是,二姨父是泥水匠,居然放任家里留着这么一个豁口。
后来二哥入了二姨父家的祖坟。那时候还实行土葬,坟堆本来就凌乱,几十年过去了,杂草遍地,已经找不到上去的路,二哥也彻底成了无人供养的孤魂。
母亲常常后悔自己亲手把二哥送上绝路,但又不能责怪二姨。几年养下来,她也付出了母亲的心力,真正把二哥当成自己的儿子。所以彼此都不提,对大家都好。
二姨却一直存着愧疚的心,对大哥和我格外照顾。作为小辈,我们更没有资格苛责。只能对母亲和二姨更好一些,弥补留在她们心上无从复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