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红姐坠楼的那个夜晚,月亮又大又黄,美得诡异。
她在凌晨三点由自家凉台纵身一跃,干净利索地摔死在小区楼下。保安在清晨五点发现她时,红姐已经没了呼吸,脸上挂着解脱的安详。
红姐是小雅的大姨,在小雅心里,这个大姨比母亲更贴心。
那天深夜,熟睡中的小雅被铃声震醒,迷糊中听出是大姨,梦游般问道:“大姨,这么晚了,你没事吧?” 电话那边沉默着,安静到可以听见呼吸。小雅耐着性子说,“大姨,我明天下了班就去看你啊,现在太晚了,我睡啦!”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又大又圆的月亮怎样令红姐难以入眠,跳楼前她是否纠结过犹豫过?
红姐和小雅,是这个大家庭里唯一彼此说心里话的两个人,这个习惯从小雅父母离婚后就开始了。
红姐死后,最懊悔的人是小雅,她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吞下半瓶安定,被大姨发现,送到医院,抢回一条命。如今,在大姨最需要的时候,自己却挂断了电话。
令小雅吃惊的是,姥姥对大姨的死并无震惊,她似乎对此早有预感。
小雅曾听见大姨对姥姥说:“我要把三楼的房子换到二十二层。”姥姥说:“你换到那么高层需要多付六七万,你忘了友民去世前,你借妹妹的十五万还没还呢。”
友民是大姨的丈夫,三年前查出肝癌,全家人奋力挽救,但他还是走了。
邻居们嘀咕说,自从开了那个餐馆,友民就变了一个人,每日眉头紧锁,呼吸都带着重重的氨味。
当时,两口子都下岗了,人到中年没有技能,唯一的可能是开个餐馆。
小雅想,那时如果听了大姨的,开个小小的包子铺,或许相安无事,偏偏大姨夫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于是,一个豪华的餐厅在西四环落成了,90%的钱都是颖儿出的,大姨两口子只出了10%。
开餐馆是家里的大事,姥姥拽着小雅去了八大处,那个算卦的老者给了八个字 :“大祸将至,钱财导之。”
姥姥看后心惊肉跳,回到家里,夜夜烧香念佛不止。那个不祥之卦引发了姥姥的焦虑,这焦虑像黑暗中的蚂蚁,姥姥感到难逃的厄运正如期而至。
开张那天,鞭炮轰鸣,亲朋好友逐一到齐,送上祝福和笑脸,一顿饕餮之后,账单递了上来,众人一看价格,露出面面相觑的样子,付了钱后逃跑般离开,敏感的小雅却将这情景收到心里。
颖儿对大姨夫杀熟的做法很是不满,一场争吵终于爆发,这让夹在中间的红姐颇感为难。就这样面红耳赤了若干次之后,一家人意识到,一山不能容纳二虎,这个说了算的人只能有一个,于是,出钱最多的颖儿自然而然成了大掌柜。
那以后,大姨夫平添出许多长吁短叹,这种氛围伴随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令小雅感受到逐渐加深的寒意。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姥姥对两个女儿的感情是不同的。如果说大女儿是小棉袄,小女儿不过是个背心而已。
姥姥曾对小雅说:“你妈出生那天,黄风大作,昏天黑地,助产士告诉我,婴儿是个六指,需要立刻手术。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别扭了很久。”
姥姥在颖儿满月后,习惯性地去了八大处,老者说:“八字不合,命中相克。” 那以后,姥姥不由自主地向大女儿靠拢,彷佛这样做多少会安全些。小雅将一切看在心里,默不作声。小雅认为,这个家里姥姥最可怜,除了给家人做饭,就是为家人祈福,完全忘了自己。
姥姥早已觉察到大姨的偏执和怪异,却不知自打红姐的老公死后,她便患上了忧郁症。
这天下午,姥姥又提起让大姨还钱的事,小雅看到,大姨的眼神扑所迷离,令人担忧。片刻之后,大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砸锅卖铁也要换这个房子。”语气坚定,令小雅的预感灵光一现。
小雅觉得,大姨夫死后,大姨就成了空心人,尤其这个冬天,她的神情总是挂着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独和失落,小雅说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趣。她对小雅说:“我好像陷入了沼泽,越拔陷得越深。” 小雅隐约感到,死神正追随着大姨的脚步,嗅着她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她最后一击。
大姨患病的事,母亲颖儿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她怕老太太担心,一直瞒着。
母亲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那天,心理医生和大姨聊了很久,大姨出来时,看上去似乎好了些。
02
以前,小雅一直认为,母亲不过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需要所有人的保护。但时事弄人,时光流转,妈妈竟然被逼成了女强人。
这天晚上,小雅睡了一觉醒来上厕所,发现母亲和大姨仍在客厅窃窃私语,这情景让她有点吃惊,这姐妹俩一向很少说心里话,以前是因为姥姥的偏心,现在是因为二人在经济上拉开的距离。
小雅留了一只耳朵,听到了大姨和母亲的谈话。
原来,母亲是在认识赵总之后,决定离婚的。
当时母亲给赵总做助理,一次酒会后,俩人都喝多了。
喝多了之后颖儿哭了,一个哭,一个安慰,俩人就凑在了一起。
颖儿和赵总经过那次亲密后,就有了后面一连串的亲密,很快发展到住在了一起。
这天黄昏,颖儿亲自做了晚饭,点了蜡烛,对赵总说:“我决定和孩子他爸离婚了。”
“你离婚是你的选择和决定,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为什么?“
”你见过我妈,她说,你脸上挂着风尘像,不可娶你为妻。“
颖儿无语,赵总是个孝子,他的母亲年轻守寡抚养大他们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主动扛起了给母亲养老的责任。
尽管如此,颖儿仍毅然决然地离了婚,大方地给老公一笔分手费,她认为,枕边的男人决定女人的高度和质地,她坚信,终有一天,她会收复赵总。
离婚后,颖儿全力以赴投入到工作中,没读过大学,只能在人际关系上帮到公司,于是出差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事情,内向的母亲不愿告诉任何人,但没有大姨帮着照顾小雅,母亲的愿望就无法达成,于是一场密谈后达成了协议,大姨帮着照顾小雅和姥姥,母亲负责赚钱支撑这个家。
那天夜里,姐妹俩通宵未眠,小雅暗自感叹,曾几何时,姐妹俩的交流变成了缄默,往日的推心置腹一去不返。
03
每当黄昏降临,小雅就会黯然神伤,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生命中几个关键时刻就会一一出现。
母亲离婚后,小雅的家长会都是大姨去开,老师从没见过小雅的母亲。
十二岁的小雅,已长出美少女的模样,她装作对世间的痛苦毫不知情,走路都踩着舞步,为班里平添了几番生机。
这天小雅放学回来,无意中听到大姨和姥姥在讲电话:“小雅的父亲出去嫖娼,被公安抓走了,通知单位去派出所领人。”
小雅无法理解,只感觉一阵恶心,接着生出一股怨恨来,恨过之后,又悄悄地哭了半天,家里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察觉到小雅的情绪。
初二时,班主任告诉红姐,“小雅早恋了,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你们要管管了。”
红姐只好给颖儿打电话:“我带不了小雅了,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心里做事又有主见。我怕她出事,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赶紧送她出国留学吧!红姐没提小雅自杀的事情,她答应过小雅,保守这个秘密。
这几年,颖儿成了挣钱机器。她不仅养活着姥姥,支持着大姨夫的餐馆,还负担着小雅的费用。每次回来都给小雅带名牌运动鞋,她觉得亏欠女儿,只能用钱来弥补。
但是小雅对她说,”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你以为我需要的是钱吗?我只想像其他同学那样,每天看见爸爸和妈妈。“
”妈妈是为你好,只有这样,你将来的生活才有保障。“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你既然不能养我,就不该生我。我恨你!“
父母离婚那年,小雅九岁。十五岁那年,她的痛苦到达高峰,吞下半瓶安定,被大姨送到医院,抢回了性命。
小雅活下来了,却患上了牛皮癣,仿佛泄洪的水被挡了回来,在低洼处聚集,形成了淤泥。
二十岁以后,追她的人很多,她也赴约,但绝不和男人上床。不是她多么贞洁,而是不愿意牛皮癣被人看到,她告诉红姐:“所有的皮肤顽疾都与心理问题有关。”
初三毕业,小雅被母亲送到了英国一家私立寄宿学校。昂贵的学费,是颖儿忍辱负重攒下的。
每年暑假,小雅都会回国,表面上看她是个美丽的乖女孩,但姐妹俩知道,小雅的情绪会随时爆发,她歇斯底里起来吓死活人。
这天下午,颖儿的好朋友们都不约而同地接到通知,请在星期日晚上六点,来家里参加晚宴,晚宴目的暂时保密。
看得出来,颖儿请的人是经过她精挑细选的。经商多年,她很在意来者的身份地位,一句话,来者都是精英。
大姨和姥姥在厨房里炒菜,被邀请的客人陆续出现在豪华的客厅里,心怀好奇。
人们到达后才知道,今晚的宴会是庆祝小雅的女儿一周岁生日。
人们不曾听说小雅有男朋友,更别提做妈妈了,因此这个女婴等于从天而降,让客人们大跌眼镜的是,孩子一周岁生日,却不知父亲是谁。
没有准生证,孩子不能在北京上户口,只好跑到美国去生,生产时,胎位不正大出血,急需手术,颖儿急得大哭,哭声震动了整个走廊。颖儿的英语已经丢光,当医院找来翻译时,字还没签,她就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住进另一监护室。
小雅刨腹产,诞下一个女婴。22岁的小雅,随即做了妈妈。
生完孩子后,小雅很快恢复了,又重新变得漂亮。红姐照顾小雅和婴儿,但小雅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
两个月之后,颖儿从红姐那里,听说了孩子父亲的情况,她再一次昏厥。
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妇之夫,在一家电脑公司做软件工程师,只因长得超像金城武,小雅就此跌入爱河。
金城武面对小雅的穷追烂打,用他糖浆色的眸子盯着小雅说,“你被我的外表所吸引,那不过是个皮囊而已。你不经大脑地跌进来,我不可能对你承诺什么,我只能一周见你一次。”男人说这话时,心里想着要在老婆发现之前逃之夭夭。
小雅说:“你答应每周见我一次足矣,我不需要你负任何责任。”她以为,自己这么做是在报复父母的忽略。
那以后,他们一周见一次,无论是三里屯的咖啡馆,还是大剧院的著名交响乐,都是小雅付钱,她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快感,很快怀上了金城武的孩子。
她告诉母亲:“我要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抚养。”
就在此时,小雅的父亲从美国回来。嫖娼事件发生后,他感觉自己在国内没法呆了,便去了美国,在那里和一个有绿卡的中国女人结了婚。
这天下午,他打电话给小雅说:“一起吃顿饭吧。”电话上,父亲有点唯唯诺诺,唯恐被小雅拒绝。没想到小雅痛快地说:“人多热闹,叫上大姨和我妈的闺蜜吧!” 父亲赶紧答应,那几个阿姨曾看着小雅长大,也都认识母亲的前夫。
饭局进行到一半,父亲借着酒劲壮了胆子,从包里拿出二十万人民币,递给女儿,男子汉大丈夫似的说,“这么多年,我没有在经济上给你任何帮助,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小雅接过钱来,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是儿童福利中心刘阿姨吗?我爸爸说,他要捐二十万给你们,我用手机给你转过去啊。“说完淡定地挂了电话,身边的父亲已经蒙掉。
呆若木鸡的父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成了木头人,颖儿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了一起,大姨和几个阿姨目瞪口呆地尴在那里。
几分钟后,父亲突然从椅子上被弹了起来,他跟各位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愤怒和羞辱使父亲的脸有些变形,他走了出去,耷拉着双肩的后背像个乌龟。
04
红姐死后一周年,小雅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他25岁,是个语文老师,谈不上帅,细眼睛,小麦色皮肤,读过很多书,带着几分呆子气。他说愿意做孩子的父亲,陪着小雅走下去。
他对小雅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充满了真诚。
小雅没有告诉语文老师,自己曾经是严重的忧郁症患者。这个秘密,只有大姨知道,这曾是她俩共同的伤。
小雅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软弱的女孩,她只是表面上看像个刺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而已。
大姨死后,小雅看着姥姥和母亲迅速憔悴,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太过分了。自打生了女儿后,小雅对母亲温柔了不少。
这天,小雅把孩子交给母亲说:“我们要去度蜜月了。” 说这话时,小雅突然看见母亲的眼圈红了,母亲转过身时,小雅看见两行清泪正在热烈地滚下。
小雅和语文老师去了英国。在英国,小雅带着新婚丈夫重游了自己读书的地方,又带他看了大笨钟和巨石阵,那大钟和巨石曾经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心理医生说过的一句话在她耳畔回响:“每个人都在坠落中。” 宛如天边的滚滚雷声。
一路上,小雅倒豆子般讲述着她的心路历程,仿佛要把憋了二十多年的痛苦,一股脑倒干净似的。归来时,小雅第一次感觉到突破重围的轻松,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未有过。她想,她要开始一个新的人生了,她不能像大姨那样,纵身一跳,坠落到永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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