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次读书作业都是在出差时完成,比如这次往返上海的三个小时里读完了汪曾棋先生的《故乡的食物》。因为工作关系,手机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关掉,身心清净正是阅读好时机,就像睡眠中难得的“深度”睡眠,质量和效率都是极高的。
《故乡的食物》是一部散文集,收录了汪先生晚年(约1980-1997年)发表在各种刊物上的散文、游记等。全书分为六部分,前三部分“五味人间、日常滋味、食事与文事”讲述他故乡和在全国各地遇见的美食,活脱脱一部文字版的《舌尖上的中国》。这三部分是在去程时读完的,就着山东航空的简餐--一小包五香豆,读着汪先生笔下诱人的美食,两者形成了巨大反差,深深地刺激着我的几对唾液腺,一路上不知咽下去多少口水。在书中还看到了烟台和莱阳元素,算是不小的惊喜。一直以为家乡的莱阳梨是天下最好吃的梨,即使没有像涛木兄那样走遍天下我也这样认为。作者写到昆明的宝珠梨,用尽溢美之词:“宝珠梨形正圆,宝珠大概即由此得名,皮色深绿,肉细嫩无渣,味甜而多汁,是梨中的上品。我吃过河北的鸭梨、山东的莱阳梨、烟台的茄梨,宝珠梨的味道和这些梨都不相似”。我很怀疑他上次吃的不是正宗的莱阳梨,所说的烟台茄梨估计是产自远陵夼一带,刚摘下时硬梆梆的青色,果肉白又脆,冰箱里放几日则变软变黄,果香浓郁。读罢此书,我也想起了故乡的美食。
故乡对节日饮食有很多讲究,传承至今。重要的节日里不是饺子就是面条,以饺子居多,只有除夕中午要吃大米干饭,天地诸神、列祖列宗一并供上。究其原因,我认为都是穷惹的祸。因为白面、油、肉等长期缺乏,不能管够吃,为了管住孩子们,只好规定过什么节才能吃。不然你想想,老辈哪有规定什么节才能吃螃蟹、大虾的?因为生活在海边,过去这些东西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所以当诸位看官看到我把主食放在美食前列时,就不难理解了。
“炸虎”
一看名字有点虎。这是家乡特有的一种油炸面食,面食中我的最爱,没有之一。过了小年,除了要做桃饽饽、枣鼻子、“神虫”等各种用途和形状的白面馒头外,“炸虎”是必不可少的。母亲会在头天晚上用她自己调制的“引子”(自制酵母)发上一大盆面,搀上上好的熟地瓜,发好后比其他面食用的面要软得多,但比现在的油条面要硬。从我记事起两位姐姐就已经是母亲的好帮手了,她俩坐在炕上,在面板上舞动着灵巧的双手,把面或切成菱形,或揉成长条,或拧作麻花等等,我打着下手,帮着送到灶台上。父亲负责烧火,用夏收时特地留好的整齐又茁壮的麦秸草,生出来的火不急不燥,是做“炸虎”的秘方之一。母亲一手扶在灶台上,一手拿着筷子不停地翻弄着浸在大半锅油中的原料。这个最重要的环节一直是她亲自把持着,即使在她病重的几年里都不曾放权,因为这个环节需要极好的耐心,掌握好火候。
刚出锅的“炸虎”外焦里嫩,口感酥香甜软。全家人忙活一天,能做出一大缸,除了送亲戚朋友,能吃到元宵节。二姐后来把母亲的方子改良,去掉了地瓜,全用牛奶加鸡蛋和面,不用一滴水,做出来的“炸虎”更白更松软,口感和外观更胜一筹,直到现在早晨就着粥和咸菜,自己还能吃上一盘。
蚬子馄饨
如果让诸位品尝,估计会把它排第一位。原料取自胶东半岛南部丁字湾五龙河入海口的蚬子,加水煮熟,用淘麦子的柳条篦子把黄豆大小的肉淘出来,这需要很高的技术。还要把握火候,火轻了肉不会从壳上脱落,火重了肉就变小了,这项技术只流传于五龙河口周边的几个村子里。这道美食没有普及的重要原因就是产地少、会做的人更少,送给外地的亲朋都不会吃。蚬子肉在锅里淘完后,有些个头大的蚬子肉还没从壳上脱落,大人便会把壳全部捞到大盆里,让孩子们捡肉吃,我们捡得差不多或者不愿吃了,就会倒给圈养的鸡鸭们继续吃,它们吃得很欢快,第二天见孩子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下蛋也更勤了。蚬子汤澄清后再煮开用来下馄饨。蚬子肉里打上几个鸡蛋,撒上葱花,加少许盐调馅包馄饨,下到锅里开一个滚儿就可以出锅了。蚬子汤是淡乳白色的,碗里再加点香菜末,味道极鲜,吃再多也不会腻得慌。记得初一时一顿就能吃两大碗,“半大小子饿死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蚬子有手指头肚大小,淡水中多有分布,深绿色圆鼓鼓的外形,但有土腥气,一般用来喂鸡鸭。汪先生在书中也有一段对此物的描写:“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像一个坟头。蚬子炒韭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家的恩物。”先生是江苏高邮人,他说的蚬子应该是淡水中的。五龙河入海口的蚬子,老人说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长成后比淡水中的蚬子颜色略浅,外形稍扁,除了鲜味,没有一丁点土腥气。近海里也有蚬子,形状更扁,白色外壳,一片外壳边缘略卷起包住另一片外壳,个头要小一些,味道也不如入海口的鲜美,人们挖出来后都是成麻袋地卖给养殖户喂对虾了。到五龙河挖蚬子,家乡人人都会,城里来的孩子也一学就会。退潮后,河水到了腰以下就可以开工了。腰上拴一个网眼小的网兜,用圆形的铁笤篱挖取一堆河底泥砂在河水中淘洗,泥沙和小个头的蚬子就漏掉了,铁笤篱内只剩下小石头和蚬子了,运气好的还会挖到舌头鱼、辫子鱼、虎蟹等。把铁笤篱稍倾斜,蚬子便被河水冲到铁笤篱的另一端,用手抓到网兜里即可。一个潮头下来,孩子也能挖三五斤,好手收获几十斤不在话下。蚬子繁殖很快,仿佛取之不尽。正如先生所言,此物“为小户人家的恩物”,喂饱了我们一代能吃的半大小子。
大白虾和“爬蛄子”鱼
上世纪八十年代,莱阳举全县之力在丁字湾发展对虾养殖产业,驻军和当地村民都纷纷上马项目,一时间铁匠铺、编织袋洛阳纸贵,青壮年劳力齐聚南海滩(现在的丁字湾)开挖虾池,大白虾和“爬蛄子”就是那项运动的衍生品。秋季对虾收获后,虾池、河沟里剩下许多大白虾、光鱼、“爬蛄子”等,也有不少漏网的对虾,人们可以随意捕捞。白虾长不大,最大不过寸余,全身近乎透明。“爬蛄子”是黑褐色的,个头比白虾略粗壮。收成好的年份,一个秋天下来,家家户户都能捞到几编织袋,多是白虾,少量的对虾和“爬蛄子”。捞回来后放入大锅加盐煮熟,摊到平房顶上晒干保存,能吃到来年春天。“爬蛄子”晒成小鱼干后仍然粗壮,不像光鱼虽然个头大,晒干后却跟柴火棍似的。“爬蛄子”小鱼干放在炉子烤一下就会出油,吃到嘴里嘴角流油,现在似乎绝迹了。煮完的虾汤是好东西,再加上盐、大料、花椒等煮开放凉,装入瓷坛中,放入芥菜疙瘩和平常做饭剩下的大白菜根、香菜根、萝卜腚,多日后便是上好的咸菜。
那时放学后的孩子都饥肠辘辘的,一进家门就打开饭橱,拿出一块凉馒头边吃着边上街玩,老家管这种行为叫“搬”。家长见了都会训两句:“晌午不好好吃,就知道搬!”家里条件好的孩子,把馒头掰开一条缝,塞入一勺凝固了的猪大油,再加点白糖,像极了现在汉堡中的白色沙拉。像我这种条件不好的孩子,是不敢去挖猪大油的,只能在衣服兜里装上一大把虾干就着馒头吃,于是就长成了现在这副身板。
上述情形大约是九一二年之前。之后由于上游造纸厂排污、下游挖沙,这些特产慢慢绝迹了。虽然近年来生态稍有恢复,但再想吃到这样的美味已经很难了。老家寄来的报刊上说已经成功签约投资150亿美元的丁字湾恒大海上新城项目,涵盖康养宜居、高端商旅、休闲度假、温泉医疗等高端服务项目,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