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人和人都是人

中国人日本人

这是一场救赎

越国界的救赎



夜已深了,天很黑,四外什么活物也不活动了,唯有风不休不止。

南子和秀木从战场上退下来,逃到这田野间。成熟的麦子谦卑的把身子伏在地上,活像古印度时迎接国王的奴隶——尽管这两位“国王”浑身伤痕累累,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的血全都凝成块。南子稍好些,秀木折断了一只腿,又给刺刀戳伤好几处,已然奄奄一息。

南子一面搀扶着秀木,一面四处望张,心里如火焚烧。

“放下我,你自己跑吧。”秀木苦涩地笑,说出的话俨然不是中国语言。

“哪能!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南子往上托了托秀木的身体,继续往前走。在那麦田的尽头,孤独的矗立着一个小屋子,一旁的棚子里传来牛的低鸣。

南子吞下一口所剩无几的唾沫,干涸燥热的喉咙几乎要冒起青烟。他踌躇了片刻,将肩上的子弹用尽的步枪取下,攥在手里,缓缓摞步走过去。


国共联合了!

报纸报道满天飞。县里当官的、有钱的像狗一样抻长脖子,嗅到了战争的味道,他们料想,中国人必败!为啥?日本人的军刀可以劈开一头牛!于是他们在得到消息的当晚就急急忙忙收拾好家当物什,拖着一家老小、妻母儿妾,慌张朝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地区逃去。

迟钝点的、麻木些的大众们,也被这股大风动摇,浑浑噩噩的就跑回家里,装好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

当然,有吃肉的,就有啃馒头的;有穿鞋的,就有无鞋可穿的——光脚的人没啥积蓄,唯一的家什就几亩自家的土地。土地能扛着走?废话!没了土地吃什么?西北风凉河水?哪够!自然,这些傍着土地而活着的人,不走,赖着!退一万步说,设若真打将过来,跪着叫一声大爷,也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吧!

得嘞!这也是一般贫穷人的逻辑,可咱这儿,有一个人,铁铮铮的汉子,名如其人,唤作于不怕,他不愿离开这片土地,也绝不会给日本人下跪。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四岁抓蛇,十岁上山,十七岁那年,父母全死于肺痨,留了三亩半地和一头牛。

前些年时候,一伙山匪抢过来。山匪头子叫洪辰,是一个脸上带疤的光头,凶神恶煞;要是胆敢盯着他的眼睛看,你就会双腿发怵、舌头打结。他叫村子里的人把值钱的玩意儿尽数交出来,违逆者,杀!村民们不能不照做。

到于不怕家时,于不怕正卧在桌前喝刚打回来的酒。这人没啥爱好,就好那一口酒,天王老子扰他喝酒都不行!

那一群人不识好歹,破门而入。碗里的酒了于不怕一脸,他忽的火起,吼道:“干啥?”

“给钱!”洪辰也不啰嗦。

看这阵势,于不怕立刻明白这伙人的来意。

敢在太岁爷面前动土?他往前一站,喝道:“给你妈个鸡巴蛋子!”然后一拳打在洪辰脸上。

听说那洪辰原地转了几转,眼冒金星,最后竟吐出两颗牙齿。他不仅不怒,还竖起大拇指对于不怕说:“兄弟,好力道!跟俺去当匪子吧。”

“不去。俺爹说了,走正道。俺是农民的儿子,俺愿意耕田。”

说罢,于不怕旁若无人地坐下重新倒满一碗酒。洪辰也不多说,一把抢过酒碗,仰头喝光,大赞一声好酒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从此,于不怕名声大噪。他的故事成为家家脍炙人口的佳话。由此,西边村的白式,没要一分彩礼,毫无怨言地嫁给他。说也奇怪,自从这于不怕娶了白氏,就再也不闹腾了,倒像个老实人,早出晚归地耕耘。只是他这酒命呀,实在戒不了,犯瘾的时候就瞒着媳妇儿到镇上喝两盅,但绝不喝醉,甚至在临走时还要灌一大碗清茶,解了酒气才回家。

告示贴出来的那天早上,于不怕恰好在一家小馆子里吃酒。听桌旁的人谈及这事儿,他也不磨叽,端起酒碗,一口干。浓烈的酒浆辣得他眼泪直冒。

他道:“俺生是这儿的人,死在这儿的鬼,绝不开溜。要是他小日本鬼子敢到爷爷这儿来,爷爷就卸了他两只胳膊三条腿。”

一旁的人笑道:“这哪来的第三条腿啊?”

“胯下的那玩意儿算不算?”于不怕嘿嘿一笑,照例喝罢一大碗清茶,拍拍屁股,丢下铜子走人。


此时此刻,正是月黑风高夜。

于不怕像往常一样睡得酣畅。突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于不怕心思大条,翻了一个身,鼾声随后而起。其身旁的白氏却睡不着了。她侧耳倾听:敲门声紧促、急躁、不曾断绝,像是半夜求医的病者。

白氏起身点燃床头的煤油灯,没有叫醒于不怕,只身一人来到门口。打开门,外面站着两名身着短军装的男人,他们浑身是伤,面色疲惫。

南子见门开了,浑身一震,下意识端起手中的枪直指开门的女人,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像是威胁。秀木挂在他的肩上,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但白式并没有惊慌害怕。她对他们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面露温柔,随后用手轻轻将枪头移开。两人对视数十秒后,南子缓缓的将枪放下。他突然想哭,但得强忍着,变作了哽咽。

于不怕又翻一个身,手置处却空空如也。白氏不见了!他霎时惊起,睡意全无,紧张地喊:“阿和!阿和!”

阿和是白氏的小名。

白氏答应着:“就来。”

她将南子和秀木引到屋中,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在胸口前双手交叉,示意他们不能说话。南子和秀木心领神会。接着她迅速把两人的军装脱下,连带枪一起藏到屋旁的牛棚之中。只剩下满是血迹白褂子和沾满泥土的蓝布裤的南子与秀木,倒也像两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白氏回到屋里,把手放在于不怕宽厚的掌上,攥紧,她方才吁出一口气,说:“汉子。邻村的人逃难来了,是两个受了伤的哑巴,我让他两暂歇在前屋。这晚上湿气重,你找件被子给他们盖盖,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她缓了缓,继续道,“在这样动荡的社会里,所有人都是一家人啊!”

于不怕听后,心头一热,道一声好,随后起身点燃另一盏油灯,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床干燥整洁的被子,走去前屋。白氏稍坐片刻,待浑身止住颤抖后,才站起走去厨房。不久,这荒凉的夜便燃起了袅袅炊烟。

于不怕来到前屋,果然看见两个受伤的人靠坐在墙角。

南子扯下半边褂子正为秀木包扎,见旁边忽然站着一位陌生人,立刻警觉起来,摊开双臂将秀木护在身后。

于不怕挠了挠头说:“不用怕。俺是好人。”

可只要他一靠近,南子就龇牙咧嘴,喉咙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于不怕没有法子,只好站在较远处,将被子扔给南子。南子接过被子,张开,全盖在秀木的身上,自己则仅靠在秀木身旁,半蹲着,仍旧不敢放松警惕。

于不怕揉搓着手,欲言又止,脸上也多了几分尴尬,无奈之下只好来回踱步,时不时瞥两人一眼,即刻又收起目光。而那两人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他半分,脸上也一直是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于不怕不禁犯起嘀咕:俺长得很可怕么?

少顷,白氏端来两大碗的蛋炒饭,香气扑面,金光灿烂,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竟一晚上去了四个。白氏将饭递给南子和木秀。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便自顾自狼吞虎咽起来。这次换于不怕直勾勾地盯着他俩,直舔嘴皮,甚是羡慕。

这时,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不紧不慢却清脆响亮。

白氏拉住于不怕,轻声道:“如果是共军就让他们进来。如果是国军就留他们在外面。切忌提起他俩。”她指了指南子和木秀。

于不怕满脸狐疑地点点头。外面又怎么会一定是军人呢?

敲打门板的声音还在持续进行。南子和秀木停住扒饭,浑身刚松弛的弦又绷紧起来。白氏朝着他们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很轻松,但她的拳头却捏得很紧。

于不怕大大咧咧走过去开了门。果然是军队!而且看起来是国民党的人。

带头的人自我介绍,叫作铁葫芦。他上前一步道:“同志,你好。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个日本逃兵?”

“没有。”于不怕回答得很是干脆。

铁葫芦又问了一遍:“果真如此?”

“俺骗你作甚。小鬼子要真来了,俺打断手脚送你。”

铁葫芦还想再上前一步。于不怕却如同木桩一般杵在门口。铁葫芦皱着眉说:“让开!”于不怕是一块顽石。铁葫芦从腰佩中拔出尖刀,大声呵斥道:“让开”。于不怕挺直腰杆,面无惧色,像一块沉默的暗礁。铁葫芦涨红了脸,举刀欲刺。

“铁长官,慢着!”

突然,从铁葫芦身后冒出一个光头大汉,制止住了铁葫芦。此人谁也不是,正是几年前被于不怕一拳打掉两颗牙齿的洪辰。

“铁长官,别动怒,消消气。这人我认识,驴脾气,牛性格,石头精神,拗不动的。但他绝对是说一不二,说是没有那肯定就没有。我以我老洪的脑袋担保!”

铁葫芦斜了于不怕两眼,鼻孔里哼哧出声,然后把刀收回鞘中,上了马,吆喝着部队,缓缓离开。洪辰朝于不怕咧嘴一笑,露出两个空洞,既难看又可爱。他什么话也没说,随后也上马跟着部队走了。

于不怕目送他们离开,直至消失不见,方才闪身进屋,将门关上。他还未开口,白氏便对他说:“别问。”于不怕便不问。

天快蒙蒙亮时,南子和秀木起身要走。白氏将军装、枪和十几块钱塞给他们。两人接过后热泪盈眶,按照中国人的方式跪在白氏面前磕下三个响头。再起身时,两人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迹斑驳。白氏点了点头,示意快走,他们这才匆匆离开,消失在天与地的缝隙之间。

于不怕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至始至终也未开口说话。

白氏走过去,把身体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说:“如果不是战争,他们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将心比心,同样是人,又何苦再为难他们?”

于不怕愣了好一会儿,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俺于不怕的老婆!”

白氏脸微红,像个半熟的苹果。她说:“折腾了一晚上,再去睡会儿吧。家里还剩几个鸡蛋,等你醒了,我都做给你吃……”

这时田野里吹来暖暖的风,令人感到舒适惬意。一缕曙光从东方升起,直上云霄,冲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善良的动物们纷纷醒来,翘首期盼阳光布满大地的时刻。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634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951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427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770评论 1 29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835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799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768评论 3 41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544评论 0 271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979评论 1 30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271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427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121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756评论 3 32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375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579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410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315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致微不足道的生活 @华山 “我自己也做不到,所以很羡慕你这样的。” “皮肤黑挺好的啊,反正我也不想‘白活’一辈...
    叮雨阅读 564评论 0 4
  • —缘灭— 风轻轻地刮着优雅的淡紫色纱帐,我静静的躺着,眼神无力地撒向门口。...
    逸黎阅读 260评论 0 2
  • (拉.法尔哈季/文 ) “小树, 你在我们园子 都做些什么?” “春天的早晨 我往高处长, 长得高高!” “那么晚...
    辛艳平阅读 1,625评论 0 0
  •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听讼,古代行政司法一体,县官就...
    华杉2009阅读 1,609评论 1 19
  • 人们在选择城市时,会有很多影响因素,主要是工作,生活,家庭。跟领导谈完10分钟,我决定去离开北京去上海,打破现有的...
    简小兔阅读 685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