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访故事：藏在屏幕后的那双眼睛
周五傍晚，天阴沉着，像是要滴下墨来。我站在宇乔家楼下，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昨天和他妈妈漫长的聊天记录。那句“我和她看着他一步步地废下去，却无能为力”，像根刺，扎在我心里一整天。
敲门，开门的是宇乔妈妈。她眼里的疲惫藏不住，像熬了一夜的人，而我知道，她精神上的“夜”可能已经持续了数月。“程老师，您快请进。”她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歉意，“真是麻烦您还专门跑一趟。”客厅里，宇乔的爸爸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对我点了点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而宇乔，这个我印象里在课堂上总是神游天外的男孩，正从他自己房间里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地叫了句“程老师”，眼神与我触碰了一秒，便迅速缩了回去，关上了房门。就那一秒，我看到了他浓重的黑眼圈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憔悴。“程老师，您看，就是这样。”宇乔妈妈给我倒了杯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哭出来，“昨天晚上，又是一夜没睡。我们起夜看见他门缝底下透光，进去一说，他就装睡。我们一走，他又拿起来看。不是打游戏，就是刷那些短视频，一个个几十秒，嘻嘻哈哈的，他能看一宿。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学就更别提了……”“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爸爸接过话，语气里带着一种被挫败磨平了的无奈，“骂也骂过，手机也摔过，路由器也藏过。可没用啊，他跟你怄气，不跟你说话，像变了个人。我们感觉自己不是父母，是看守，是敌人。”我看着这对无助的父母，他们不是来告状的，是来求救的。“宇乔妈妈，宇乔爸爸，”我放下水杯，尽量让声音平和而坚定，“我今天来，不是来批评孩子的。昨天您跟我聊完，我一夜也没睡好。我在想，我们可能都弄错了一件事。”
他们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我们一直觉得他是‘懒’，是‘不想学’。但我觉得，他可能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了。”我顿了顿，解释道，“学习对于他来说，就像一座很难爬的山，他试过，但觉得太累，看不到顶。而那个手机里的世界，是一个按下就能得到快乐的按钮。当他一次次在学习上受挫，那个按钮就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他不是沉迷快乐，而是在逃避痛苦。”
这番话，让客厅里沉默了很久。宇乔妈妈的眼圈红了：“您这么说……我心里好像好受点了。我们光顾着生气，觉得他不争气，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也很难。”“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把他从避难所里硬拖出来，那样他会拼死反抗。而是要想办法，帮他把外面这个世界，也变得温暖、安全一点，让他有勇气走出来。”我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我能跟他单独聊聊吗？”我敲了敲门，走进宇乔的房间。他慌乱地把手机塞到枕头下，像个被当场抓获的罪犯。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息。我没有质问，也没有讲大道理，只是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看着他说：“眼睛很涩吧？一夜没睡，肯定很难受。”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是我的开场白。他低着头，不说话。“宇乔，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沉迷过东西，是租书店的武侠小说，可以不吃不喝看一整天。我爸妈也说我‘废了’。”我笑了笑，“你知道吗？人都会寻找让自己轻松的东西，这很正常，不代表你是个坏孩子。”他微微抬了抬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我的声音更轻了，“我不是来没收你快乐的程老师，我是想来看看，那个曾经在运动会上为了班级拼命跑接力的男孩子，是不是迷路了，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找找路。”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忽然用极小的声音说：“……学习没意思……我怎么学都学不好……单词记了又忘，数学题像天书……只有看视频的时候，脑子不用想，才能……舒服点。”
他说出来了。这，就是问题的核心。“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我真诚地说，“那我们能不能做个约定？我们不求一下子变回以前，那太难了。我们就从最小的第一步开始，好吗？”
我和他达成了三个“秘密约定”：
1. “五分钟奇迹”：每天回家，尝试先只写五分钟作业，哪怕只抄写几个字。完成之后，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半小时视频，这是他自己挣来的奖励。
2. “兴趣发现官”：周末，请爸爸妈妈带他出去，不干别的，就是玩。打球、逛科技馆，或者哪怕只是去河边散步，找一件比看视频稍微有意思一点点的事。
3. “家庭不插电时间”：每天晚上有一段固定的时间，全家人都放下手机，可以一起看会儿电视，或者聊聊天，让他感觉到，他不是唯一一个被“管制”的人。
当我离开徐宇乔家时，天已经黑了，但雨终究没有下下来。宇乔送我到家门口，虽然还是没怎么说话，但看我的眼神里，少了一丝戒备，多了一点探寻。他妈妈送我下楼，紧紧握着我的手：“程老师，谢谢您……您今天这些话，把我们心里那块大石头搬开了一半。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劲了。”
走在回程的路上，晚风微凉。我知道，问题远未解决，那个虚拟世界的引力依然强大。这一次家访，并没有创造任何奇迹。它只是在一段濒临断绝的亲子关系之间，在一个紧闭心门的孩子面前，轻轻地、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隙。而光，总是从缝隙开始照进来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这道缝，耐心地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