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至，清水河一带的年味也一天天浓烈着。

有关年的记忆，源于祖先的传说，根植于每一个幼小的心灵，一代代传承。

到大年三十，就没多少活儿了，半后晌就吃了长面，在朗家水家家如此，俗话说：谁家三十晚上还不吃顿长面撒！

乔英收拾了锅碗，早早地给几个娃娃分配了活计：大儿子天亮打扫院子，贴对联。大女儿千儿糊窗户贴窗花。三个小的虽然不能扛事儿，但也闲不住，小儿子刘明儿来回的给哥哥和姐姐喊去帮忙，一会给天亮扶对联，一会给千儿掌窗户纸，最小的对对女儿——生儿和鱼儿，虽说翻过年正月十八才满六岁，也能攒火抱柴了。

干活，最能培养一个人的能力，从小就安排娃娃干活，就像一颗小树被修剪了，虽然不一定有多高大，但是，端正挺拔！

勤劳也是健康快乐生活的源泉，这一点连懒惰的人都不否认。最起码都喜欢和勤快的人在一起。

贴好对联，打扫了院子，天亮把缸里的水挑满，又挑了一担，连桶放着，免得半道里又被喊回来去挑水，干完自己的活，就出去找社会他们打牌去了。因社会的姐夫是县汽车队的临时工，给社会一幅半新的扑克，这下子可吸引了不少玩伴。

大房里刘明儿和姐姐千儿开始贴窗花，窗户上都换上了崭新的白纸，窗花也是剪好现成的，一共三个屋子的窗户。

千儿把剪好的窗花，浆子、筷子和小刀都一并放到炕桌上。吩咐刘明儿往窗花上抹浆子，自己往窗格子上面贴。生儿和鱼儿也要抹浆子呢，千儿说：“你两个小心把窗花撕烂了。”姊妹两个都答应了，小心翼翼的和哥哥一起拆花抹浆子。

姊妹四个合伙着先把大房里的贴了，端上小炕桌到小房子和伙窑里贴了，三个屋子一下子焕然一新。

屋子虽是旧样，但都换上了雪白崭新的窗户纸，每个窗格子上都有一个窗花，再配上鲜红的对联，看起来一下子阔气了许多。

刘明儿站在院子里把几个门上的春联朗诵了一遍: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念罢，挥挥小拳头:“气派！”

对联是刘明儿自己写的，字体乃是馆阁体的范儿，虽然笔画稚嫩带着童趣，但颇具书法之神韵。

刘明儿也是清水河远近闻名的神童，半岁的时候就能说话，八个月大点就会走路，一岁就满地跑了。

都说苦命娃娃走路早。

六岁上学，到了学校比老师识的字都多。

那时候不兴请家长，校长家访的时候就问乔英夫妇：“这娃娃谁给教的撒？咋连篆体字都认得呢嘛！”

乔英笑着说：“我们夫妻都是睁眼瞎子，也就是在夜校里扫盲的时候学了几个文字，会写自个名字，认识工分罢了。”

“那么家里可有古书典籍？”校长又问道。

校长乃是上海来的知青，名叫杭克勤，喜欢书法，写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学识渊博，说出的话带着书卷气息。

乔英听不大明白，估摸着杭老师就是问家里有啥书的意思，回答说：“家里也就有几本《农民识字课本》撒！”

“没有别的书籍了吗？”杭老师还是有些不甘心。

乔英又思索着回答：“再就是一些娃他爹卷烟的旧报纸和过年贴的画张子嘛。”又补充着说：“还有就是购货证和购布证、棉花证……”

乔英数落着家里能够有文字的东西。末了，又补充道：“还有我们夫妻俩人的工分本本呢。”

杭老师不想听下去了，就说：“这么说你家娃娃是无师自通，生而知之了？”

因当时正在批判“天才论”“形而上学”“生而知之”等言论，乔英听了赶紧解释：“只怕是娃娃领到夜校里灌了几句耳音子就学会了呢！”

杭校长临走的时候学着朗家水的方言说：“不用上小学了，看哪呢有少年大学了让上去撒！”

乔英听出来是讽刺的话，也不好反驳，只是陪着讪笑。校长又开玩笑：“你们这个娃娃转世的时候没喝迷魂汤嘛！这是把前世里的学问带到今生今世里了嘛！”

杭校长又用上海话自言自语了一句：真格成精了。

乔英听了自是哭笑不得。

反正去学校也就是相当于把一加一等于二学一万遍的事嘛。也是怕娃娃在学校里有人嫉恨，遭遇不测，勉强上了一个学期，就辍学了。

整天领着一帮子学龄前的娃娃耍呢。

因这孩子身子骨瘦弱，西坡里有个算命先生名叫年裴恒的就说:“这娃娃就像糜子地里早熟的火穗，怕是不能长命呢。”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滴，就传到乔英的耳朵里了，竟成了一块心病，对刘明儿格外心疼。

每一次刘明儿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心里就莫名的焦虑，在预估的时间里没有回来，就心疯了一样，生怕出了闪失。

窗花是乔英剪的样子，千儿用纸芯塌着花样用小剪子剜出来的，是唐僧取经的故事人物。

唐僧骑着白龙马，孙悟空左手搭望眼右手舞金箍棒，猪八戒扛钉钯，沙僧挑担，还有牛魔王，铁扇公主和白骨精等等。

虽是年画写意，看上去倒也栩栩如生。

因窗花没有贴完，乔英让刘明儿把剩的窗花送给春儿妈妈贴去，刘明儿巴不得呢，象领了圣旨，拿着窗花一步两跳的就到春儿家了。

进了院门就看见新窗纸上已经贴上了窗花。

刘明儿有些失落，这时，春儿正从伙房里出来，看他来了，笑嘻嘻地问：“吃过长面了吗？”

刘明儿说：“早吃过了，我妈说给你家送窗花呢，你们都贴上了。”

“我看看呢！”春儿听刘明儿拿来窗花了就很高兴。

“你跟我来！”

春儿领着刘明儿来到小房子里，从刘明儿手里接过窗花，仔细铺在炕毡上，一张张地瞧。

春儿拿起一张枣红色的嫦娥奔月的花儿，仔细端详了片刻，拿起来，迎着窗户上的亮光，对刘明儿说：“你看这大月亮里的嫦娥和这只小兔子，就和年画灯笼上的一摸一样！”

刘明儿随凑过去顺着春儿拿着窗花的手指去瞧。

咻一咻鼻涕，闻到了春儿身上的味道，真好！

看刘明儿挨到自己跟前了，春儿回眸一笑，夸赞道：“乔英姨娘手真巧！”

“是千儿姐姐剪滴呢！”刘明儿纠正道。

“我知道！”春儿笑眯眯地解释说，“花样子是姨娘剪的嘛。”

“嗯！”刘明儿肯定道。脸上有几分得意。心里美滋滋滴。

乔荟在伙房里选饺子馅的廋肉呢。原是打发春儿抱些柴火进来，听着春儿在外面和人说话，半晌也没见进屋来，随到院子里看，见没有人。

就到小房子里来看：春儿正和刘明儿一起看窗花呢。两个都是七八岁的孩子，两个人头挨头。

春儿梳了两个小辫，扎着红绸子的蝴蝶花，额前的刘海齐眉般高矮。

刘明儿也是新剃的头，头顶上留烙铁板大小的一绺风头。

乔英和乔荟乃是堂姐妹，西安公社乔家河的女子，乔家祖辈也和朗家水有些渊源。

刘明儿和春儿俩人是姨表姐弟。俩人同岁，春儿大生月。春儿看着要憨实一些，略显丰裕。刘明儿又瘦又小。

两个人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把窗花往开里拆，看着就像一对亲姐弟，好生可爱。

乔荟不忍打扰。随又悄悄地到大房里来。

朗宏傅正在上供签排位子。

乔荟进来悄声招手示意丈夫：“你快来看！”

夫妻俩悄悄来到小房子门口往里瞧，看见了两个孩子在弄窗花。

朗宏傅就失笑了，拉着乔荟到大房里笑话道：“你真是多情的娘子！”说着揪了一下他媳妇的脸蛋子，“小孩子一起玩也能引起你的骚情来！”

“你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不是就这样！”乔荟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啊！快乐的童趣，他们干什么都看着可爱！”朗宏傅也认真地附和道。

朗宏傅和乔荟乃是中学同学，朗宏傅考上了师范，农村娃娃饭量大，在学校里定量的饭票不够吃，实在饿的受不了就跑回来了，现如今在队里当会计。

春儿一个一个地看完了窗花，全部夹到小本子里，说是要做花样子呢。刘明儿因她家窗花已经贴了有些失落，而今看春儿高兴的都收起来了，随喜出望外。

回的时候，朗宏傅捡了几个各种颜色花炮和洋糖给了刘明儿，并吩咐他放炮的时候小心炸了手手。

“谢谢姨夫！”刘明儿嬉笑着给朗宏傅道了谢。

刘明儿回来的时候，路过赵可雍家。看见赵新国站在板凳上正往大门上贴对联。

刘明儿赶紧走上前来问候道：“焰儿舅舅你贴对联呢昂！我给你扶对联吧！”说着就把对联的下沿子拉展。

新国贴好了上面，下来把下沿子按实，刘明儿这才松开。

新国问了一些闲话，刘明儿都一一说了，随吩咐刘明儿说：“快回去吧，小心你妈找你。”

庄里人都知道，乔英一会儿看不到儿子就会心疯。

“我家的活儿都干完了”刘明儿笑眯眯地回答道。

新国自己贴对联多少有些不便，也就由着他了。

就这样刘明儿帮着新国把几个门上的对联都贴上了。贴完对联，刘明儿就到焰儿和她外奶奶的小房子里了。

萧氏正给焰儿试穿新衣服呢。焰儿因看刘明儿来了，也要急着跟刘明儿去他家玩。

刘明儿进来因问萧氏：“萧奶奶，焰儿妈妈初几来呢？”

还没等萧氏老太太开口，焰儿抢着说：“妈妈初二就来了。”

焰儿外奶奶给焰儿换好了过年的花衣服。焰儿就要跟着刘明儿去找生儿和鱼儿玩。

刘明儿又怂恿着焰儿：“把牌和花书书也拿上。”

扑克牌和花书书都是稀罕之物！因焰儿妈妈在县城里工作，给焰儿从新华书店里买滴，乃是《红灯记》和《地道战》。

焰儿又上炕打开箱子，拿了扑克牌和小人书。

刘明儿随领着焰儿回到家里来了。

“让你送个窗花就这半天才回来？”乔英见儿子回来了吩咐道：“去把煨炕的揽好，一会儿我点炕。”

乔英就拉着焰儿的手，蹲下来和她一般高，问道：“吃过长面了吗？”

焰儿说：“吃过了。”

乔英把焰儿的花棉袄往展脱里拽拽，花花搂腰抱了一下，夸道：“焰儿真好看！”

早有生儿和鱼儿姊妹两个过来拉着焰儿到伙窑里炕上进红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