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我正急匆匆地赶路,无意瞧见道旁的野地里,有个蹲着挖野菜的大妈。在明媚的春光里,那缓慢移动的执着身影,与天地和谐相融,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似的。不远处,有冰冷矗立的高楼。它又无情地提醒我:这里是城市,不是我那回不去的故乡。
人到中年,故乡终究成了望乡,只能无奈地在记忆里遥望。可叹的是,年年又岁岁,连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去岁冬末,我乘高铁经过故乡所在的城。难得停车几分钟,我欣喜地下到站台,在瑟瑟中,拿起手机,拍下难得的影像。即便不是记忆的模样,仍满心欢喜地分享到朋友圈。
刚发几分钟,表妹就发来了信息,真诚地邀我回去过春节。我陷入两难。因为,城市的家里,家人正殷殷地盼着我。艰难地婉拒了表妹,思绪却不受控地飞起来。
小时候,我跟小妹关系最好,以为会一辈子一起。那时候真是单纯得可爱。一辈子那么长,后来的事,又怎能料得准?长大了,总要奔向不同的方向。我孤身到大城市读书,讨生活。小妹外出打工几年,后终留在了家乡。一旦分离,就似没了尽头。多年前,父亲还在。每年,我还有理由回去一两趟。偶能碰见小妹,快活地相处些日子,聊聊独属于我俩的私房话。那时候,岁月仿佛没有流走。但我们不再天真,日子终究有了不同。
一年年过去。小妹嫁了人,先生了女儿,后又有了儿子。他们一家搬离农村,安家到故乡的小镇去。我有幸见过小妹镇上的家。两层红砖小楼,带着一个小巧的院子。为了生活,小妹在自家一层开了个小超市。二层住着一家四口,收拾得很干净,空间也宽绰得很。
小妹是个爱生活的人。我一直以为,她身上有成为优秀诗人的潜质。可惜,岁月流转,事与愿违。所幸,她心中的诗意仍在。在不甚大的小院里,她栽种了月季、青莲、凤仙等,活生生把生活过成了诗。
我看着朋友圈里小妹的日常分享,曾无数次畅想,月夜之下,风轻轻吹,花移影动,小妹静坐院落,感受独属于自己的时光,那是多么惬意啊。生活的辛劳,幸未磨去她丰富的精神追求。小妹的诗意天地,曾是我们无限向往的。哪怕到了现在,我仍是满心的渴望。
可惜,自父亲去逝,接母亲来了城市,我已经多年不曾回去过。在日趋荒败的老院,曾经,我爱花,也种花。
小时候,每到春来,我喜欢到我家后院荒地,随意撒些凤仙花的种子。其实,不必刻意去撒。去岁老根的周围,早落有粒粒种子。春风一吹,春雨一落,阳光一照,不消几日,准会有凤仙小芽钻出来。可我不放心,还是坚持撒些。然后,不必作为,只需静待。荒地土肥,凤仙自由疯长。初夏,自然开出小小的花,红的,粉的,白的。不甚明艳,足够绚烂一整个季节 。
夕阳西下。小妹说笑着来我家。我俩一商量,决定包指甲。一起来后院,打起凤仙的主意。你掐一把叶,我摘一把花。顺便再摘些野生麻叶,撅几根麻杆,撕扯出麻绳。回屋,开始加工。加点白矾,在碗里捣啊捣,直至汁液几乎要冒出来,才满意地停下。带上麻叶和麻绳,坐到院中石板上。你帮我,我帮你。折腾得忘记时间,直至我俩的手都包得满满的。然后,连晚饭也没心情吃,放下蚊帐,歪在床上,聊聊天,唱唱歌,不知不觉,倒头睡去。好容易天亮。我俩伸手一看,不知何时,麻叶包已脱落大半。忙褪下其它。在晨光下一比,指甲早变得红红的了。献宝似的,跟大人显摆,直至都夸好看才满意。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指甲油这种方便的东西。染指甲,只能发生在凤仙花开的季节。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小女孩哪有不爱美的?只是各有各的追美方式。时光流转,故乡的凤仙花,带着春的气息,夏的美好,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当然,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的故乡,凤仙还有个美艳的名字,叫小桃红儿。后来也知道,在异地乡村,还有个指甲草的说法。这么一提,很容易让人知道它的形态和功用,便更为不失花草风味了。
后来,我读《红楼梦》,才知俗雅的界限太模糊。俗者可雅,雅者也可俗。那不起眼的凤仙花,在乡野里疯长,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可一入曹公笔下,竟也极其风光地入到公侯富贵人家。想那风流灵巧的俏丫鬟,染着鲜红的指甲,病补雀金裘的模样,该是多么的迷人啊。可在此之前,伶伶俐俐的晴雯,因受风寒病了。请来的胡庸医,隔着帐幔,一见到晴雯染着凤仙的纤纤玉指,忙回过头来。这么一想,雅俗的转换,还真是有趣。同时,我愈佩服故乡人的智慧了。
记忆里的故乡,总是恬静而美好。溪水潺潺,田畴平整,绿竹桑林,果树满坡。一年四季,应季的吃食,应季的风景,滋养着村民的肚皮和精神。日升日落,四季流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一代又一代。这是个熟悉的社会,更是个淳朴有爱的桃花源。
前院的婶子,后院的大母,都是亲切的人。谁家做了好吃的,总不忘送些给前邻后舍。有时候,孩子们嘴馋,闻到谁家饭菜香,也不等人叫,就端着小碗,迈着小腿,留着口水,蹭了上去。你吃我家的,我吃你家的。邻里习以为常,忙乐呵呵地给蹭饭的娃娃盛上一碗。
弟弟也蹭过饭。一天,他去前院婶子家,颤巍巍地,端回满满一大碗水饺。我眼馋地伸筷子夹一个。咬上一口,便是整个春天。饺子当然是荠菜馅的。家乡有句俗话,“荠荠菜,包扁食,一顿都得三碗吃。”荠荠菜,就是荠菜。扁食,就是饺子。这些叫法,在式微的乡村,不知依旧否?
我开始怀念挖野菜的情景。故乡的春天,最适合挖野菜。放学回家,我常挽了竹筐,拿上废弃的锅铲,跟小伙伴奔春田去。满眼绿油油的麦苗,仿佛不见尽头。因春雨的滋润,长势正好。我无视满眼的绿,只将目光落于麦垄间隙。这些地方,可藏着不少好吃的野菜,绿油油,鲜嫩嫩,能掐出水来。挖呀挖,很快,盈满竹筐。
夕阳落山,牛羊归圈。我快活地回家去。妈妈夸我一回,忙笑着去收拾。荠荠菜,面条菜,适合包饺子,也可以做汤面条的配菜;拨浪鼓子,味微苦,适合做酸菜……我们小孩,土里生,土里长,自是识野菜的好手,挖回的野菜丝毫不差。不像现在,哪怕乡间的小孩,许早不能辨麦苗与韭菜了吧?渐远的乡村,若干年后,他们怕连望乡的情怀也无处抒发了吧?
月初,表妹回了趟娘家,特意去挖回不少野菜。我从朋友圈知道了这事,缩在窗前一隅感慨,连这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竟也成了难得的体验。确然,在快节奏的当下,回乡成为奢望。至于乡村游,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收回思绪。我放慢了脚步,抬头欣赏有限的风景。太阳渐渐落到高楼那边去了,专注挖野菜的大妈,还沉浸在眼前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复杂的目光。
我又赏了一会儿,只得扭头继续赶我的路。十分钟后,我走进热闹的小区。不知不觉,迎春变得绿肥黄瘦。如大家闺秀般的玉兰花,倒绽放得正盛。再细瞧去,海棠、樱花正争先恐后的冒着花骨朵。
每年春天,小区花园的花儿,按时竞相而来。热热闹闹,繁华似锦,令人目不暇接。可不知为何,我总想起故乡满坡似雪的梨花,遍地鹅黄的嫩柳,绿得逼人眼的大叶杨。春风吹拂,枝桠摇曳,春已满乡间。何须刻意?何须人为?放眼一望,就是一整个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