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袖玉

楔子

云起高阁,瞬倾厦宇。

我原以为在这人间较她多行几百年,便能看清世间百态,娑婆众生。

可徐徐图之,运筹帷幄,却发现到底还是比她少了五百年道行——这没法补。她纠结于许仙,我到底,到底纠结于她。

即便如此,她看不清。更何况我?

更况乎,我。

找到她的时候,正是冬天。

我照例去西湖的断桥处打坐,那天的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湖面,我将手里的竹骨伞撑开又合上,在伞面上跳跃的雪花尽数落在我的头发上,白花花的像是真正的白发。

我羡慕那些凡人,匆匆不到百年便可以过完一个轮回,孟婆汤饮下便干干净净舍弃前尘往事,爽利地进入来生。

而我,不过是一条修炼得法飘忽世间的青蛇。

法海曾恼怒我惑他欺他,要追杀我至天涯海角——想到这我笑了,那日法海要还俗与我纵情山水,脱了僧袍袈裟的他情真意切,可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素贞进塔,许仙另娶的模样——这些荒唐全是他一手造就!

于是我笑了,我说:“圣僧您可睁大眼睛瞧瞧,奴家,是条男蛇。”

他到底舍不得杀我,最后应是入了魔道吧?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为斩妖除魔,就是嫉恨素贞有我相伴罢了。

我揉揉眉间,想得有些累了,便把手里的伞放在一旁。我坚信只要拿着伞就能等到她,就像以前她拿着伞能碰见许仙一样。

这几日雷峰塔倒了,我想,应该快了——突然,有一个软乎乎冷冰冰的东西掉落在我的手腕,我低下头,那一瞬间,沉寂许久的心烟花炸裂!

细小如絮的白蛇正小心翼翼地缠上我的手指,轻轻摇着尾巴,只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在我的手心里瘫软了,我小心翼翼的捧着它,一瞬间有雨点砸在她身上,我赶忙用法术撑起伞,抬头才发现那些都是我满眼的泪水。

你曾为了许仙浇透临安,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等你等得……我捧着它,坐在断桥上泣不成声。

素贞醒来后一直很虚弱,我小心渡给她三百年修为,又煲了药汤。

冬天我很容易困,见素贞还蜷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我便放心定了两个小时的闹钟,想睡醒再关火。

梦里有素贞。

第一次见到素贞的时候,我不过五百岁,但已是当地修为最高的妖精。

我见她初来乍到态度谦和,又生得白净好看,不由得存心挑衅,不料结果颇为狼狈。各路妖精皆笑我不自量力。唯有她,不计较我过错还耐心替我疗伤还渡我修为,赐名“小青”。

这是个多么随意的名字啊,不过是以皮囊颜色为名,哪有她那“白素贞”三字雅致专情。

可偏偏是这随意的二字,被她念得万种风情——我不愿再离她半步,既然做她夫君被拒,我便化作女子,伴她身侧,伴她,伴她同那懦弱平庸的凡夫俗子谈情说爱,做尽人间荒唐事。

想起那些年的事,我心口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怎么都喘不过气——许仙的尖叫,法海的怒吼,素贞的剑鸣,江河湖海碧浪滔天——忽而感到脸颊处划过一丝清凉,我猛然惊醒——琼鼻凤目,白衣胜雪,我急忙抓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在手心里无比真实。我笑了,熟悉又陌生的容貌在眼前这样生动,心口的大石也无影无踪。

“你醒了。许仙投胎了吗,你一定找到他了对不对?我想见他。”

我愣住了,她醒来明明见到的是我,为什么问的却是他?手中的柔荑灵活溜走。她坐起来将桌上的鸡汤端给我,笑道:“先喝口汤,不急。”

不急什么?

呵,不急去帮你查许仙的生死簿轮回帖,还是不急着帮你再续前缘?我小青替你苦苦守候了几百年,为了你甘愿化作女儿身甘愿牵线搭桥甘愿送信还伞甘愿诱僧入魔,可你最后呢?

你的命,分明是我救的,与那许仙无半点关系,与什么机缘也无半点关系,为何你还是念着他,独独不肯念我一点好?我对你的心意,你可明白?!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反倒哽在喉咙里,半点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她也同样看着我,我们青白二蛇对视对峙着——她眼神纯澈坦荡,清爽如初,无怜悯,无怜惜,无怜爱,无怜眷……

罢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碗,这么长时间,她手腕该麻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故作轻松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显然没想到这个,随意扫动了一下蛇尾,尴尬笑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能照顾好自己,就不用问了吗?

我拼命睁大了眼睛,却还是有泪珠一颗一颗掉进碗里——你看做人做得久了,就是容易矫情。素贞回来了,我便又习惯做小女儿惺惺态了。

我抬手将碗里的鸡汤仰头喝尽,又跳下床盛了一碗给她,说道:“喝完再睡会儿,明一早我带你去找他。”

她把碗捧在手心里,凄然一笑:“等不及了,我想今晚就去。”

好,今晚就今晚!

她猜的没错,我的确能找到许仙。

其实许仙的每一世,我都有见过。

素贞看了我一眼,随即施法下了场大雪,大雪浇不透杭州,却能阻塞交通,将许仙困在小酒馆里。

我不恼她浪费修为去制造大雪,她也不恼我变成她的模样去酒馆寻许仙,而是自己变成我凝霜皓腕中一抹玉镯,似是对我所作的一切都知晓容忍。

我不知素贞何时会从雷峰塔出来,只好在他每一世都与他重逢,用素贞的脸和我的媚术,利用他的贪婪懦弱毁掉他的一生!

当然目的是为了让素贞看清许仙并非忠贞不屈好儿郎,配不上她的爱。如今万事俱备,素贞这个东风,就在我手腕上。

许仙在小酒馆门口张望,一见我便捉住我的手往他怀里带。我假意推他,说道:“这么明目张胆,就不怕嫂子发现吗?”

许仙笑着圈住我的腰,手指在我鼻尖一滑,说道:“她乖的很。倒是你,许久不见,比以前漂亮多了。”

我抬眼看他,娇嗔道:“你就是欺负我们女人好哄。你说说你有多坏,家里那个分明全心全意地待你爱你,可你偏不知足……”

许仙拥我坐在小酒馆的沙发上,我倒杯酒送到他嘴边,许仙握住我的手笑道:“你前日送的雄黄酒,她很喜欢。只是喝了后一直不大清醒。”

这个该死的许仙,怎么把雄黄酒说出来了!要不是为了让素贞得魂归来,谁乐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配雄黄酒?手腕上的镯子震了震,我没理她。

许仙见我不说话,情不自禁搂紧了我的腰,低语道:“你别急,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只是我刚坐上经理的位置,还不够稳固,而且她娘家那边盯得紧,等她爸妈都死了,我一定跟她离婚……”

这个男人,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今天下午魂魄尽失了。

素贞的蛇身从雷峰塔下面出来了,那她转世为人的魂魄我自然也要收回还给素贞。我抬手抚了抚镯子,将这几世魂魄的记忆也一并交还——他借妻上位的光荣事迹我无心回顾,但想来待在我手腕的素贞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慢慢的,外面雪下得小了,许仙也接到了妻子抢救无效的电话,惊慌失措间同我告别飞奔出去,我对镯子呵口气,放她出来。

白素贞出来之后脸颊潮红,气息微弱,靠在沙发上平静地像只将死的蝶。

她慢慢地扭过头,平静地看着我:“你用雄黄酒,逼我蛇魂离体?”

我点头:“你蛇身已经从雷峰塔下出来了,还要那肉体凡胎做什么?”

我不懂为什么雷峰塔镇压的只是白素贞的蛇身,而她的魂魄却入了轮回,跟同入轮回的许仙一起,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每一辈子都做情侣,做夫妻,做爱人!

她是有多舍不得许仙?更可恶的是,她居然还用小青的容貌,好像在恶心嘲笑我当年曾诱惑过许仙!而我顶着她的容貌,在一世又一世的苦苦寻觅中,泄愤般上演那昔日荒唐的戏码,像无休止的轮回。

白素贞说道:“你可知雄黄酒有多凶险,以后不许碰它!”

我但笑不语,当年许仙给她喝得雄黄酒都是我配的,如今这酒我又担心什么?

她看着我一下子想起当年的事,我可以瞒她,但也不想骗她,所以我迎上她疑惑的眼神轻轻点点头。

她眼里的失望浓得化不开,看我良久,叹气道:“罢了,我不怪你。”强撑着身子起身要走。

我赶紧拦住她,急道:“你去哪,你怪我什么?可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许仙不过是救过你一命,你却生生世世都追寻报答。而我寻你几百年,将你从雷峰塔下救出,你又当如何报答我?他许仙配不上你,他同大多数普通男人一样,机关算尽贪财好色!你看明白没有?不过这都不重要,如今雷峰塔倒了,法海也入了魔道,再无人可束缚我们,你我脱下这两张人皮,依旧可以在西湖修炼,然后去蓬莱,做世间最逍遥快活的蛇仙!”

白素贞听我讲完,虚弱出声:“你说法海入了魔道,那你呢?”

我骄傲地笑了:“我自然是成了仙,不过进不去蓬莱罢了。”

白素贞摇摇头:“你错了,是法海不让你入蓬莱,命你我在世间参透,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怎么可能?

我冷笑出声,她虽说入了轮回,寻了许仙,可也不能将这一切都归功于法海那个变态老和尚。他最后被我气得险些大开杀戒又如何能成佛?不是我执迷不悟,是觉得我根本不可能成仙对不对?

“你不信我,还是看不起我?”

白素贞眼底似是有一抹悲痛,脸色越发苍白,但依旧死死抓住我的手:“我若不信,当日便不会将许仙托付于你,若不信,今日便不会同你来见他。我早已放下许仙了,唯独放不下你。你一直盼我早日看清许仙小人作态,怎就不看看你为了诋毁他机关算尽,怎就不看看,不看看我为你……咳咳,轮回皆有定数,唯有你,疯魔了罢!”

她气急说话都不利索,靠着沙发也摇摇欲坠。

我赶忙扶着她,她仰头看我,目光怜悯,忽然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我赶忙化为男儿身抱住她,她躺在我怀中轻轻抬手抚住我的眼,一片黑暗中,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结局

一梦醒来,已在蓬莱。

法海在我身侧打坐,见我醒来,古波不惊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白蛇罪已赎完。按约定你入蓬莱修行,如今你离飞升只余三成,老衲劝你放下执念,潜心修炼。”

“那她呢?”我四处寻她影子,怎就我独独来了蓬莱,她在哪?

法海说道:“那日白蛇入雷峰塔后,天庭要判你诱僧之罪。白蛇为救你求老衲说甘愿入轮回历百劫后魂飞魄散替你赎罪,并换上你的容貌好掩人耳目。而你却执念过深险些入魔。好在白蛇及时出现,才没酿成大错。”

她是在替我赎罪?赎罪赎到魂飞魄散?

我踉跄着跪在地上,湖水中倒映出我失魂落魄的模样。法海走来将一只莹白的镯子放到我手心,里面蛇骨衔尾成环。

我泪如泉涌,却还是无法相信突如起来的这一切,甚至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幻境罢了。而这镯子,是她拿来哄骗我的小玩意儿,她以前常这么干,这次一定也是!我想到这痴笑出声。

法海蹲下来叹声道:“其实白蛇早就倾心于你。若非深爱,怎会甘愿代你受过,为你魂飞魄散?”

耳畔如惊雷乍响,我怔愣似呆鹅又痛心疾首,登时周遭精血上涌化作嗡嗡耳鸣充斥双耳——

“我早已放下许仙了,唯独放不下你。”

“唯有你,疯魔了罢!”

原来你早就倾心于我,原是我,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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