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作为莫言重量级的一部作品,触及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计划生育,虽然,在今天的语境下,计划生育似乎不再重要,人口老龄化已经让中国的人口政策大反转。但这段并不遥远的历史,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莫言在后记中所说:“中国的问题非常复杂,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尤其复杂,它涉及到了政治、经济、人伦、道德等诸多方面。尽管不敢说搞明白了中国的计划生育就等于搞明白了中国,但如果不搞明白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那就休要妄言自己明白了中国。”
《蛙》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它讲述了乡村妇产科医生“姑姑”——从人口爆炸增长的50年代到计划生育政策实施的80年代直至新时代——跌宕起伏的命运,“我”作为姑姑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的参与者,见证了姑姑的痛苦与忏悔,也和姑姑一起成为新悲剧的制造者,在“反思”这华丽外衣的遮掩下和姑姑一起自我麻痹自我欺骗。正如莫言后记所言“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一、拒绝重复
莫言写作以快著称,但其实每部作品的酝酿都并非看上去那么速成。《蛙》初稿始于2002年,在写了15万字之后,莫言感到“又在重复荒诞夸张之旧套路,所用的结构方法也有过分刻意之嫌”,因此,他暂且放下,开始写《生死疲劳》。直到2007年,重起炉灶,2009年完成。
15万字,几乎接近尾声,最后《蛙》成书也不过19万字,但莫言可以全部推翻再来。他不允许自己不断地重复,更不满足平铺直叙,他创造了新的结构。前四部分以书信形式作为引子,由头是一位日本友人杉谷义人来访,了解了姑姑的故事后,杉谷义人希望身为剧作家的“我”(笔名“蝌蚪”)以姑姑的故事作为素材写一部话剧。因此,前四部分皆是与杉谷义人书信交流收集到的“素材”。小说的第五部分直接以话剧形式呈现,是对书信中反复提到的 “写一部话剧”的回应。话剧让每个上场的人物都开口说话,使叙述角度多重复调,增加了叙述的层次性,使主题更加丰富立体。
计划生育是敏感的话题,甚至带有政治色彩,如何巧妙规避这其中的政治红线,莫言说:“事件尽管敏感,但是我没有把再现事件作为我的目的,因为这个事件矛盾越尖锐,对抗越激烈,越是复杂、越是敏感,人性表现得越是充分。在这样的事件、环境里,就是对这个人物一种灵魂的考验,或者我设置了一个人类灵魂的实验室,用这种特殊的事件、特殊的环境设置了这么一个实验室,把我的人物放进去考验他,然后看看他的内心,看看他的灵魂发生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蛙》的叙事方式正是践行了莫言的“灵魂实验室”。整部作品并未着墨于宏观叙事,而是通过突出“姑姑”这个人物形象,以片段似的讲述方式,让姑姑在整个历史过程中个性鲜明饱满,突出了人物的命运起伏及精神世界。
“我”既是讲述者又是参与者,有客观叙述也有主观感受,但这还不够,在小说的第五部分,莫言用话剧的形式,让多个人物发声,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多重视角下的集中爆发和展现,突出了问题的复杂性,尤其安排了为“我”代孕的陈眉大量台词,深刻揭露了“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虚伪与丑陋,这也同样是莫言的“精神实验室”效应。
二、人性的,太人性的
《蛙》主要写的是妇产科医生姑姑的一生。姑姑的父亲是八路军的军医,在胶东一带名气很大。姑姑开始在乡村推行新法接生,很快取代了“老娘婆”们在妇女们心中的地位,用新法接生了一个又一个婴儿,一时间姑姑被誉为“送子观音”。但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姑姑毫不留情地贯彻落实,经姑姑之手被扼杀在娘胎中的婴儿也同样遍布高密东北乡,姑姑又成了冷血的“活阎王”。
姑姑是一个昂扬的斗士,不管是接生还是节育,都毫不惜力地冲在最前面,她对工作充满了热情,是坚定的共产党员,党指哪,她就打哪。迎接新生命的时候她倾尽全力,打击超生的时候她也一样全力以赴,甚至自己遭到袭击、承受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也依然坚定不移。
但晚年的姑姑,开始忏悔。姑姑说她的手上沾满了血,一半是芳香的,一半是腥臭的。芳香的是那些接生下来的孩子,腥臭的是那些被打掉的孩子。“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姑姑一生没有生养,晚年嫁给捏泥娃娃的郝大手,把曾经打掉的孩子经自己的想象,让郝大手捏成一个个泥娃娃,烧香供奉,给这些孩子重新安排投胎的去向,就好像她真的能让那些逝去的生命回来一样。
“我”一直与姑姑的逻辑同频,为姑姑开脱。尽管,我知道姑姑与一个超生的孕妇周旋,孕妇跳河逃跑,姑姑的逼迫让水性很好的孕妇命丧大河。尽管姑姑因为“我”的前妻王仁美偷偷怀孕,用了极其卑劣的手段胁迫王仁美上了手术台,但身孕五个月的王仁美没能活着离开手术室。尽管我亲眼所见姑姑追逐我的同学王胆——一个怀孕七个月的侏儒孕妇——在逃跑的船上被迫早产,最终孩子出生,王胆死去。但“我”无法认为姑姑是一个冷血的杀手,因为在那个时代,“换个人也一样如此”。
这种逻辑自洽也同样体现在“我”代孕生子这件事上。虽然,这原非“我”本意,是我的妻子小狮子——那个跟随姑姑四处执行计划生育的徒弟——坚持要为我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讽刺,当初为打掉超生的孩子,小狮子和姑姑都在高喊着男女平等,而“我”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对于已经年过半百的“我们”,这个心愿的满足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新时代似乎不再困难。
莫言直言不讳,在新时代“农民可以流动着生、偷着生,而富人和贪官们也以甘愿被罚款和包二奶等方式,公然地、随意地超计划生育,满足他们传宗接代或继承亿万家产的愿望。大概只有那些工资微薄的小公务员,依然在遵守着独生子女政策,他们一是不敢拿饭碗冒险,二是负担不起在攀比中日益高升的教育费用,即便让他们生二胎也不敢生。”
“我”作为一个有点钱、有点地位的知识分子,“我”的妻子选择了代孕这种方式,希望拥有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当“我”得知那个帮“我”代孕的女子就是自己同学陈鼻和王胆的女儿、曾经还被小狮子抱养过半年的陈眉时,“我”的内心是抗拒的,我甚至觉得这是乱伦,我坚持要见到陈眉,把孩子打掉。但很快“我”就被说服,“我”想到前妻王仁美身孕五个月最后命丧手术台,“我”不应该再成为一个杀死胎儿的凶手,“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人们都在用最大的热情歌颂着生育,期盼着生育,庆贺着生育,我却因为有人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烦恼、焦虑不安。这只能说明:不是社会出了问题,而是我自己出了问题。”于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件事。
人,就是这么容易自我麻痹、自欺自人。
当“我”、小狮子和姑姑一起欣喜地迎接新生命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想过那个替“我”代孕的陈眉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我们”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提供卵子和子宫的工具。于是在第五部分,莫言安排了之前一直沉默的陈眉发声。孩子出生之后即被抱走,还被哄骗孩子已经死了,陈眉疯了,她孤注一掷地要找到孩子,但无权无势的陈眉终究是无法如愿的,“我”和小狮子夺走了孩子。姑姑也成为这件事的“帮凶”,从帮助小狮子假装怀孕、假装生产、假装坐月子、还要假装喂奶,姑姑都以为她在救赎自己曾经杀死那么多孩子的罪恶,帮“我”保住孩子,但她也一样没想过陈眉的存在。
“我”和姑姑以为的救赎,只不过是另一个罪恶,“我们”希望洗刷自己手上的鲜血,但同时剥夺了陈眉作为母亲的权利,陈眉就像曾经在姑姑手中死去的那些怀孕的女性一样,在黑暗与沉默中被掩埋。这隐蔽的恶比彰显的恶更加沉痛有力,直逼灵魂。
莫言说 “写作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显微镜下。”
鲁迅先生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三、魔幻是现实的折射
莫言喜欢魔幻,这是他的美学精髓。魔幻在莫言的《生死疲劳》中贯穿全书。《蛙》更写实,魔幻是其中的点缀,但仅仅是不多的点缀就足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一生风风火火、也不乏追求者的姑姑,为什么最终嫁给了似乎十分漠然、也与姑姑没什么交集的郝大手?姑姑的讲述就如魔幻大师放映的一部电影,非常有既视感:一个晚上,姑姑喝醉了,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遇到了一群蛙,姑姑“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那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姑姑遇到的一群蛙犹如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的哭声,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的控诉。这凄厉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姑姑包围。姑姑说,“她感觉到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它们似乎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肌肤,它们蹦到她的背上、脖子上、头上……它们那冰凉粘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姑姑疯狂地奔跑,衣衫褴褛,慌不择路,正在极度恐惧的时候遇到了月光下正在捏泥巴的郝大手。他救了她,于是,她嫁给了他。
姑姑遇到蛙群,很像一场噩梦。那晚,姑姑宣布退休。这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的使命终于结束了。但她的内心却并不安定,因计划生育,姑姑让多少胎儿成为亡灵,即便她表面坚强甚至坚硬,但在一个个夜晚,她的灵魂无法安放,她常常失眠,到月光下游荡。这段姑姑遭遇蛙群的魔幻描写,是姑姑潜意识的投射,姑姑对自己曾经扼杀的婴魂始终心有愧疚,蛙是姑姑最讨厌的动物,蛙却变成孩子的象征来折磨她撕咬她,让她恐惧,甚至把她逼迫到了穷途末路,姑姑试图用这样自我虐待的方式来救赎自己。姑姑是计划生育政策坚定的执行者,但也和经她手断送性命的千百个孩子一样,她也是受害者。
还有一段描写也同样魔幻。“我”与同学交流过代孕一事之后,内心的包袱卸下来,心情轻松地走出酒馆。“我”看到在不远处落魄的陈鼻(他的女儿陈眉为“我”代孕)在乞讨,似乎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又似乎是一种“混得好”的优越心理,“我”给了陈鼻一张百元大票。当“我”离开后,很想知道陈鼻的反应,在回头看时,却发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将那张百元大票抢走了。
“我”心中不平,决定追上那个男孩,好好教育一番。但随后“我”遇到了非常魔幻的一系列麻烦:“我”被男孩用铁丝扎破双手,被男孩的妈妈碰瓷说碰坏他们的车,被一街的人追着喊打,“我”的角色莫名其妙地发生了转换,本来是抓贼的“我”成了被追的“贼”,任凭“我”年轻时怎样擅长跑步,如今五十五岁的“我”已经体力难撑,终于气力耗尽,摊到在地,追赶我的众人以为“我”死了,纷纷散去。警察来了,只不过是劝解安慰,根本不予追究,“我”只能自认倒霉。
这一段是真实发生的,不是梦境,也没有幻想,但其魔幻之处在于,“我”在追逐所谓“正义”的过程中事情的反转。“我”以一个正义者自居,认为自己是有良知有道德的人,“我”给陈鼻百元大钞,看似是一种施舍,实则是良心不安在作祟,他的女儿为“我”代孕,我用钱来表明这交易的公平,“我”始终希望自己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但当那个小男孩把钱抢走,“我”又觉得不值,要把原本属于“我”的钱要回。小男孩是超生家庭的后代,他的外祖母就是那位在大河中丧命的孕妇,他们一家人对姑姑有宿怨。“我”被小男孩及其家人挑衅,拼了老命逃跑,这场面非常戏剧化。而且,最终,“我”没有可以说理的地方,警察都懒得管。但“我”却因这件事得到了解脱,“我”对那个陈眉腹中的孩子极其渴望,认为“我”所受的磨难都是为了这个孩子的出生,“我”内心不再亏欠与愧疚。“我”的良心得到了抚慰。
这其实和姑姑被蛙群折磨是同样的心理机制。用痛苦恐惧的经历来救赎自己,似乎,“我们”已经历过了折磨,已经赎过罪了,接下来“我们”就不再被良心谴责了。
可见,魔幻的出现都是现实的折射,人物的内心如此纠结矛盾,在善恶、对错、是非之间的摇摆,是现实的梦境,是梦境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