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微笑

(光是一片溪水-图片来自网路)


微笑

郑幺妹儿从校长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因为老槐树参差杂乱的树杈已经让她有点辨别不清了。她把早就缩水的花衣裳裹了裹,总觉得再蜷缩进去一点儿,这衣裳就能多包裹点皮肤,但她还是觉得很冷,裤腿儿就那么短,这会子风就沿着那细脚脖子往上蹿,让她不禁把身子又紧了紧,想着,这么快秋天就到了呢。

她在路上小跑起来,她又不敢跑的太快了,怕惊动村边的狗,早前就听村口王婶说过,下山路上的狗最凶,半夜里更是机灵得很,一听到些许的动静就跑出来,咆哮地狗吠声能让人吓哭,那狗死命地守着那片玉米地儿,现在又入了秋,正是个收成年气儿,但凡有点庄稼的农户,门口洗衣台旁边都拴上这么一条狗,就像屋子里有什么值钱的宝贝似的,生怕出一点儿差错。

郑幺妹儿想着这些,忽然就想起了几年前的光景,好像连瞳孔都立马变得金灿灿的,那时候她还没和弟弟住在一块儿,她也穿着现在身上穿的这件花衣裳围在爷爷身边打转转儿。大概也是这么个秋天,但天气却晴朗得很,照的人心里暖烘烘的,不像现在,没风的时候,都觉得阴寒阴寒的。恰逢着打包谷的气候,学校也不用上课,因为这时候农忙,仅有的几个学生都会跟着大人上地里帮着收玉米,学校也就索性放了假。郑幺妹儿记得那时候,她总坐在洗衣台上,巴望着爷爷赶紧回来。等到中午,爷爷就会挑着满满两挑子玉米,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嘴巴咧开的大大的,叫着幺妹儿啊幺妹儿。她就像听到哨声似的,赶紧从堂屋里拿出来大盆子和板凳,再去把爷爷的老林茶端出来,这时候,爷爷已经放下了挑子,便端着茶盅“咕噜咕噜”地吞起了茶,她还记得爷爷最心疼那个茶盅了,茶印子已经巴满了整个茶壁,每次泡上老林茶,颜色又会加深一点,她也想过把它擦干净,但时间太久了,怎么弄都弄不掉,反而是爷爷看着她,总咧嘴笑着,说:“幺妹儿啊,别擦了,留着,留着啊!”

想起爷爷那时候的笑脸,郑幺妹儿也觉得很快乐,她张开嘴想笑,一股子风却没命地从牙缝儿里挤了进去,她哆嗦着忙闭上嘴,撒丫子往前边跑,心里祈祷着:没有狗没有狗啊……她把牙咬的紧紧的,沿途跑过了好几块玉米地儿,她看到地里一棵棵玉米梁子就那么直直地杵在那儿,她又想起了深秋时候爷爷僵直地躺在床上,嘴没有像收包谷时候一样咧的大大的,好像在和什么东西抢夺一样,挣扎着咧开一道口子,断断续续地喊着:“幺妹儿……啊……幺……妹儿……”然后就一口气堵在了没张开的嘴里,他的手使劲抓着郑幺妹儿,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上空,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也就是从那天起,郑幺妹儿觉得每一年的秋天都像那个深秋寒夜一样,冷得彻骨,吹得人眼睛发红。她跑着跑着,觉得一株一株玉米梁子都不见了,只看见爷爷佝偻着背,乐呵呵地喊着她的名字,她还像那时候一样,和爷爷坐在堂屋门口,用胶鞋底搓玉米,脚下踩着的盆子里都是满满的金黄色,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只是觉得她闻到了玉米粒儿散发的香气儿,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

这时候天已经变得黑压压了,一钩子小月牙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里,散发着点点微弱的银光,那光洒在眼前这所老瓦房的房顶上,像是在维持着仅有的一丝温度。房顶瓦片上已经长出了青苔,风一扫过,就能闻到青苔发出来的味道,涩甜涩甜的。

郑幺妹儿也闻到了这味道,她下意识地,几乎是飞快地跑进了这屋子,立马反手把门闩子扣上,好像再晚一步,就会遇到海啸,掀翻整个屋子。她感到很惊诧,因为她居然想到了“海啸”这个词,她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的摧毁力,她只是在学校从别人捐赠的《自然百科大全》里见到过它,只知道它能把浩瀚的大海都搅一搅。

屋子里竟然比外面还要静还要黑,郑幺妹儿有点害怕起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恐惧来自于哪里,她只知道,爷爷死了那么久,她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处在这片漆黑里,好像自己随时都会掉到一个巨大的深水潭里,所以她只能抹着黑,小心翼翼地从边上踱过去。

“幺姐?是幺姐么……”一个细细地像是猫叫般熟悉的声音把她从潭子边拉了过来,是弟弟裴二狗。

“怎么不点灯?”郑幺妹儿说着,一边从一旁的灶房暗格子拿出来一盒火柴。“嚓……”火柴擦然了,郑幺妹儿把煤油灯取过来,把火柴往煤油灯灯穗儿上一抹,屋子里便笼罩住了一团黄晕晕的光,那光“扑秋扑秋”地晃动着,好像很有节奏一样。

“我看灯油快没了……要是幺姐回来,没有灯点……我就在屋子里,也用不着点灯的……”他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也许因为天气冷还有些颤抖,但郑幺妹儿看见了他看她时眼眸子里是亮晶晶的,又密又长地睫毛扑闪扑闪着,像是在向她证明着什么一样。她偎着他坐到了床上,好半晌都没有说话。裴二狗也没有开腔,只是用力回握住郑幺妹儿的手,他觉得只要他不放手,幺姐就会很暖和,幺姐就会开心地笑,像太阳花一样金灿灿的。

郑幺妹儿看着前方,眼睛里也是忽闪忽闪的,温柔地好像可以暖化冰冷的夜。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么偎在爷爷的怀里,撒娇般问着:“爷爷,爷爷!冷天什么时候能过去啊?”而爷爷总是笑着说:“就快了,就快了啊……”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冷天会持续这么久,也没有想到那冷会比河里的水还冰,冰得她好像快要僵硬了似的。

那天是郑幺妹儿第一次看到裴二狗。

印象里那一天太阳毒的很,刺眼的日光扎的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一起,声音混在干燥的空气里,像是憋在无形的巨型瓮器里,根本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什么。郑幺妹儿背着个小书包不急不躁地走着,就被硬生生地堵在半路口子了。她并不着急,只是觉得热气逼人,那种闷胸的感觉让她觉得难受。她借由自己矮小的身子的便利,从不知道谁的腿边儿钻了过去,站在了人群的最前头。

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前面女人和男人的撒泼声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赔钱货”是她从女人,也就是这村儿里李老汉儿的媳妇儿嘴里听到的,(后来才知道他有一个比自己体面的名字,叫裴小伟。)这女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以前就听到别人说,李老汉儿的儿子李庆福去省城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东北女人。前年过年的时候被带着回了村儿,也就顺理成章的进了门,办了喜事儿。郑幺妹儿也跟着去帮忙舀饭,蹭着吃了几天的酒。她记得,那时候的她好像比现在略微瘦一些,眉眼里完全看不出凶悍的痕迹。可她转念又一想,想起了村里每户门口拴着的狗,想着爷爷死去时候望着房顶的眼神,她又觉得她的改变再正常不过了。

女人口里依旧没有消停地骂骂咧咧,只是塑料凳子边儿上的小男孩子一直安静地蹲在地上,他面前是一个一看就知道用了不少年头的塑料盆子,他一直洗着衣服上同一块地方。郑幺妹儿看的出,他在努力地抑制着什么。面对女人的嘶吼,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斜着头,看一看别人的眼光,但郑幺妹儿觉得他的眼神是散了的,就好像山上的黄土地,爷爷不在了以后,她一个人也种不完,也就荒废着,风卷过来的时候,土也被散着吹飞。

看着自己的嘶吼没了作用,女人似乎意识到这孩子的执拗,哭丧着一屁股墩子就坐到了地上,有那么一瞬,郑幺妹儿觉得地是晃了晃的,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了那个男孩,他也愣了愣,郑幺妹儿觉得他也是笑了的。只是很匆忙,匆忙到看热闹的大人们察觉不到罢了。

一旁的李庆福一直没有说话,也只是哭丧着脸,看着地上,似乎地上有什么能够抓住的一样。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又好像很不甘愿一样,抬起头,走到“赔钱货”的跟前儿,把他手里的衣服撂下了,让他起来,随后自己也跟着转身过来对着前面,有些无奈地说:“大家伙儿也知道,近年来进城,我也没找到好的活儿干……”他回了下头,看着正挤泪的老婆,又接着絮,“家里日子也难过,这孩子,是我花钱儿从隔壁村儿买来的,但是没缘了,我家养不起了,你们看你们谁家宽裕点儿,做个善事,把他领走吧……”他像是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儿。而一旁的男孩子,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大人,眼神里是说不出悲喜的期待。

眼前的人只是互相推搡着,以为能看到什么热闹,没想到反而遇着麻烦,都各自摆弄着手,谁也不会想捡起这么大一个包袱,想这娃儿就算将来长大了能出去打个工,挣点钱又怎样,谁都不会指望着他还能想到回馈这档子事儿,终究是个讨命的主,更何况,这大小算个人,不是多张嘴那么简单的事情。

大人们想着不能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托词口散了,也就陆陆续续地借由着走了,地上的女人不干了,又腾地起来,不住地骂着“你个赔钱货!”声音原不是摊在地上的可怜了。

“婶子,让他跟我走好不好。”郑幺妹儿见人群散了,便凑上女人跟前儿,用几乎飘着的声音道。她始终觉得这个肥胖的女人身上有种让她觉得害怕的东西,但她说不出来。“你,为啥,你家里人都死没了……”意识到什么一样,女人紧了紧口,说,“你那么小,怎么带着他呀……”“没事的,婶子,我能种地啊,我吃的不多……我想和他做个伴……”郑幺妹儿用尽量乖巧的语气请求着女人,眼睛里的眼珠子很深邃地转动着,像是很坚定地模样。

女人早就想舍了这娃儿,当初这孩子也只是李庆福自己一厢情愿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那时候她自己确实不争气,两三年儿了肚子里也没个起色,忍着这委屈才接纳了他,现在,吃了两年的补药,有了喜脉,自然是想着有自己的苗,早就想转手把这孩子卖了,又怕损了德行,怕受报应,现在虽说是亏了二百块钱的本钱,倒也算是了结了这事儿。女人和李庆福合计了一下,对“赔钱货”摆了摆手,他们没有注意到男孩儿的表情,他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地,就像夏天溪边芦苇荡里漫天的萤火虫一样,黑亮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郑幺妹儿赶紧跑过去牵起了他的手,拉着他快步朝家里赶,一边低着头问道:“你叫什么?”

——“裴小伟。”

“快走吧,回去烧火煮饭去,我领你到我家去住。我叫郑幺妹儿,以后就叫你……二狗吧,比小伟亲切多了。”说着,两个人都不禁微笑了起来。

这是很久以后,郑幺妹儿都没有想通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领他回家,她只是觉得他可怜,当她在人群前面抬头望见他的时候,那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一定是在向她暗示着什么。

“幺姐,今天咋回来这么晚呢?”许久,裴二狗开口问道。屋里已经暖和了很多,煤油灯一晃一晃的,黄色的光在郑幺妹儿脸上一闪一闪的。

“我去了校长家里头,他说,明儿,省城会来一个采访的,说是要采访咱们校里的学生,校长选了咱们家,说中午的时候会来人来,就提前叫了我去作了些交代……都这会儿子了,马上鱼肚白就睡不成了,赶紧眯会儿吧。”她说着边捋了捋床上的单子。裴二狗往床里挪了挪,郑幺妹儿也睡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总是微笑着看着她,她穿的很漂亮,也很年轻,白色的裙装,看上去是很有素养也很亲切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郑幺妹儿就起来了,忙着去沟里挑水回来把缸子灌满,又烧火煮了点老林茶,忙前忙后的,只等着省里来的贵客。也不知道多久了,家里很少来外人,以前爷爷的亲戚和帮忙拉牛犁地的人也在那个晚上之后断了联系,现在有人要来,郑幺妹儿觉得多少要铺点铺点,而且校长在她走前儿也做了交代,要尊敬客人,要乖巧懂事儿。人家采访报道结束了,能播到电视里头,就能拿到钱,给学校买很多很多书,买新的桌椅,也许还能把校长家的房子翻新一下。她也想有一本自己的课外读物,她觉得自己必须好好完成校长的任务。而裴二狗看着幺姐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精神起来,他没说话,从起床就开始劈柴火,希望等客人来了之后,火烧的旺旺的,让别人觉得暖和,也让幺姐开心开心。

约摸到了中午时分,站在屋外门槛儿上探人的裴二狗忽然朝着屋子里喊了声:“来了呵!”就从门槛儿上跃了下来,郑幺妹儿也赶紧从屋里出来,两人笑吟吟地站在屋口,等着贵客光临。

走近了,来了三个人,一直走到了两姐弟跟前儿,最前面的是一个女人,和郑幺妹儿梦境里的女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虽然是秋天了,却身着一身白色裙装,看上去像是和自己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的脚上的高跟鞋踩在泥土地上,扎出块状的痕迹,郑幺妹儿只是笑着,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和她亲近。女人后面还跟着两个男人,都带着机器,就是那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可以拍摄记录画面的机器,裴二狗显得有些兴奋,大概也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神奇的工具。走在最后面的是校长,他也微笑着,朝姐弟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跟着进去。

等进了屋里,大概是不适应屋里昏黄的光线和烧柴火的气味,穿白裙装的漂亮女人瘪了瘪嘴:“这什么味儿啊……赶紧把机位架起来,快点拍……”她的声音不大,音色也很美,就像郑幺妹儿曾经在电视里见过的播音主持人一样,即便没有正襟危坐,但说出话来的声儿,一听就能判断出来,只是郑幺妹儿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话,耳朵里却是茫然的,好像抓不到人气儿似的,郑幺妹儿想,这大概就是城里人吧。他们总是很特别的。

刚才进屋的男人从郑幺妹儿家里翻了翻,找了个看起来比较结实的凳子搬到了漂亮女人的背后,女人顺势坐了下来,准备要开始自己的采访了,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站起身对一旁眨着好奇大眼的裴二狗说到,“你去砍柴火吧……就是劈这些木头。”她觉得他可能听不懂,又拿手指了指裴二狗旁边的木块,说,“要煽情要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就得需要拍摄的氛围,刘师傅,你注意一点儿啊,必须在我采访镜头中间儿穿插一些做事情的场面!这样才真实,播出去才有看头嘛……”交代完毕又满意地坐了下来,脸上的气色显得很不错,和对面的郑幺妹儿蜡黄的有点皴裂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郑幺妹儿看着一旁劈柴火的二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像那堆燃烧着的火苗一样上下跳动着,她觉得这种感觉太难以形容了,就好像昨天夜里的寒风一样,她那么努力地往身体里裹,也还是觉得很冷,她觉得火烧的比往日都要旺盛,但她的脚却像是被冰块冻住了一样,身体僵硬得像是小工地上的水泥板,冰的彻头彻尾的。听不清楚女人具体问着什么,郑幺妹儿只是望着裴二狗,他一直劈着那堆木块,像是劈了很久都没有停过一样,努力地握着砍刀的木柄,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紧紧攥着那衣裳。不远处校长的脸也是恍惚的,在火光里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了。

郑幺妹儿只记得,她一直微笑着,对着那个她觉得很神奇的机器,做出很乖巧的样子,她攥着自己已经很旧很旧的花衣裳,两只手都攥地紧紧的,从嘴里吐出的热气让她觉得温暖正从脚底心一股一股地回暖过来,她觉得自己真的像太阳花一样金灿灿的,微笑着朝着一个方向,看上去那么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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