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传（五）
东方朔又假设有名叫做非有先生的议论，题目就叫做《非有先生论》，其辞中说：
非有先生在吴国出仕做官，他进不能称颂古代的例子激励吴王，退不能赞扬君主的美德来显示自己的功绩，一直默然无言经过了三年时间。
吴王感觉很奇怪，就问他：“寡人幸获先人之功，寄位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从没有敢懈怠过。现在先生泰然高举，远赴吴地，前来辅佐寡人治理国家，我暗中感觉高兴，为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美丽女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三年，一心想听到先生的高明宏论。但先生却进不能辅佐寡人治理国家，退不能宣扬我的美誉，私下里认为先生这种做法十分不可取。大概怀能却不显现，这是不忠；显现却不施行，这是不明。你的意思是嫌寡人做事不明吗？”非有先生跪伏在地上，只是发出“唯唯诺诺”的答应之声。
吴王说：“这样可以谈了，寡人将洗耳恭听。”非有先生说：“哎呀！可以吗？可以吗？但这可以谈哪有那么容易！如果谈论的事情大王看着不顺眼，听着不顺耳，心中感觉不舒服，却对身体有利的；也有人谈论的看着顺眼，听着顺耳，心中感觉舒服，但却毁坏德行的；这两种谈论方式，不是明王圣主，谁能仔细倾听辨别呢？”
吴王说：“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孔子说过：‘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先生就试着谈论谈论，寡人将会仔细倾听。”
非有先生说道：“当年关龙逄对夏桀极力劝谏，王子比干向殷纣王直言相告。这两位大臣，都是极虑尽忠，担忧君王的恩德不能泽及百姓，会导致万民骚动，所以才直言陈述其过失，恳切劝阻其奸邪的做法，只是想为君王带来荣耀，消除君王的祸患。现在情况却不是这样，大家都反过来诽谤君王，缺乏人臣之礼，最后果然都伤及自身，蒙受无辜的罪名，有时竟然牵连到先人，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所以谈论谈论并非那么容易啊！所以贤良辅佐之臣瓦解，邪谄小人就会并进，最后发展到出现飞廉、恶来革等奸邪之臣掌权。这两人都善于诈伪，巧言利口以取得进步，暗中奉献雕琢刻镂的物品来骗取君王信任。平时都琢磨着如何满足君王耳目的欲望，把苟且容身于世作为人生原则，长此以来，无所警戒，最后自己先被杀戮，随后宗庙崩溃，国家空虚，这都是因为君王放逐杀戮圣贤、亲近奸臣的结果啊。《诗经》中不是说过了吗：‘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所以大臣们都卑躬屈膝，和颜悦色，言语柔顺，最终却无益于主上治理国家，这都是志士仁人不愿意去做的。他们都会神情严肃，态度端正，极力劝谏，对上指明主上的奸邪之事，对下揭露损害百姓的行为，这样做肯定会伤害奸邪主上之心，经受衰落时代的严刑峻法。所以那些想要益寿延年的士人都不肯进入朝廷做事，他们选择隐居到深山之中，堆土作为房舍，用草棚作为门户，每天在其中弹琴，以歌颂先王之风，这也是一种乐而忘死的活法。所以伯夷、叔齐躲避周朝的统治，宁愿饿死在首阳山下，后世称赞其仁。这样来看，奸邪君主的行为本来就值得恐惧，还说什么谈论谈论很容易呢！”
于是吴王惧然若失，变了脸色，命人撤掉坐席和茶几，端坐倾听。
非有先生说：“接舆逃避世俗，箕子披发装狂。这两个人，都是为逃避污浊的世风从而保全自身的。如果他们遇到了明王圣主，君王就能专门抽出清静安闲的时间，待之以宽和态度，使他们能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揣度得失，对上安定国家主体，对下方便万民，那样五帝、三王之道差不多就能达到了。所以伊尹蒙受耻辱、背负锅鼎，调和五味是为了面见商汤，姜太公在渭阳垂钓也是为了见到周文王。他们心合意同，所以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这确实算是贤臣遇到了明君。然后才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以仁为本，以义为始，褒奖有德，授禄贤能，诛灭恶乱，总揽远方，一统华夏，美化风俗，这都是帝王昌盛的必由之路。对上不改变其上天之性，对下不剥夺人伦之情，那样就会天地和洽，远方归附，所以才号称为圣王。臣子尽职尽责到了这个地步，于是大臣就能裂地定封，封爵位为公侯，传封国到子孙，名声显于后世，百姓到现在仍然称颂，这是因为伊尹和姜太公遇到了商汤和周文王。姜太公、伊尹能这样，但龙逄、比干却是另外一种结局，相比之下，难不是太悲哀了吗！所以说谈论谈论多么不容易！”
于是吴王肃然起敬，低头深入思考，然后抬起头来，泪水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他说道：“哎呀！我的国家没有灭亡，能够绵延连续，其实是太危险了啊，真要感恩世系不能断绝啊！”
从此之后，吴王端正朝堂例会，摆正君臣位置，举存贤才，布施德惠，推行仁义，奖赏有功；吴王带头实行节俭，降低后宫花费，减少车马用具；放逐郑声，远离奸佞，节省庖厨，杜绝奢靡；缩小宫馆，破开苑囿，填平池堑，给予贫民无业者耕种使用；打开宫中储藏，赈济贫穷，存恤耆老，抚恤孤独；薄赋轻敛，舒缓刑辟。经过三年，吴国国内安定，风气融洽，阴阳调和，万物都各得其宜；国中没有灾害异变，百姓没有饥寒之色，百姓富裕，储存有余，监狱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降临，朱草萌芽；远方不同风俗的人们仰慕大义，都派出使节前来朝贺。所以治乱之道，存亡之端，就是这么容易实现，只是君王不肯实行罢了，同时也是大臣愚昧自私的过错。所以《诗经》中说：“王国克生，惟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东方朔的文辞，属这两篇最佳。其余的像《封泰山》《责和氏璧》，以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都是些八言、七言诗词，还有《从公孙弘借车》，这就是刘向所收录东方朔的全部书籍，世上其他流传的都不是东方朔所写。
班固赞曰：
刘向说在他年少时，多次询问精通时事的长老贤者以及东方朔同时代的人，他们都说东方朔诙谐善辩，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喜欢和平常人谈论聊天，所以才让后世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杨雄认为，东方朔的言论不尊重师道，行为不尊重大德，言辞意义浅薄，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虽然东方朔名过其实，但因为他诙谐多智，也没有一种对国家对百姓有影响力的做法太出名，他应该幽默近似于徘优，其智慧无穷，劝谏看似耿直，少德更像隐士。他不是伯夷、叔齐之类人，更像是柳下惠。他曾郑重告诫过自己的儿子：“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这是太过笨拙；老子担任柱下史终身无患，这是生活技巧；没事吃饱饭后走两步，用做官的钱换取农民的粮食；隐居在朝廷玩世不恭，行为诡异却不会遭遇祸害。”东方朔真是滑稽者中的雄才啊！东方朔的诙谐，无非就是占卜射覆，其行事方式十分肤浅，但却流传到普通百姓当中，小儿牧童无不以知道东方朔而相互眩耀，所以后世的好事者就假借了很多奇谈怪论之事附会在东方朔身上，所以我才详细收录了东方朔的言辞。
黄其军
作于2021年11月15日（古历辛丑年十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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