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喜欢游荡在空空的房子里,像个鬼魅,似乎也被鬼魅——我说的是那些神秘的、无法看见的存在牵引着。而今,在陌生或熟悉的人身边,我也会有如此的感觉,她、他们,一所空空的大房子,一扇窗的背后,多少封闭或半掩着的门,背后正在发生着什么,里面储存了多少回忆,那是个谜。对,是个谜,可若不是这样,观看的人怎么会好奇呢。
今年父亲节的那天,父亲翻出一个旧的牛皮纸袋,印着所属地区的字样,半折,包着他历年大大小小的证件和一小叠旧照片:多是三、四十年前的黑白照片,他的同乡、同事,有些照片褪了色,局部磨损得只有白花花的一片,已不太能看得出背后容颜的细节,也有些,要辨识很久,父亲才能恍然想起是他多大年纪、为何事要一起拍照。有两张,是画质清晰但颜色略有些暗的彩照,有着两个愣愣的小男孩,在一个墙面有布景装饰的照相馆内,骑在摩托车上,较大的男孩侧着身子搂着较小的。辨识了一会,我们确定较大的是三、四岁时的弟弟,那较小的是谁呢?
他穿着白色间带灰绿的短袖上衣,短裤,套着白色的及膝长袜,圆藕节似的小腿,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带扣的那种,那脚出奇地有些小,对比整个身体的比例,于是,小脚上小小的黑鞋显出一点不合时宜的气息。他侧着身体,漆黑的大眼睛中有些错愕地望出来,在旧照片的那端。对比身后较大男孩似刚睡醒、略带迷朦的眼神,这双眼睛与黑色的小鞋一块,似在照片中布下了几处凹陷的黑色坑洞,冲淡了那个照相馆刻意营造的家常气息。
是他。我想起小舅多年前夭折的孩子,大概是十五年前。但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只约略记得有着圆的脑袋,还有他气喘发作时,外公抱着他匆匆去找附近一位中医按摩的情形。母亲说这张照片留不得,当初他走后,小舅便烧掉他所有照片,仿佛这已逝的幼儿是个不详的影迹。但我记忆起,不久前同母亲闲聊,偶然说起他走后,外婆怕得很,她曾陪住过一阵,“晚上有个什么在我胸前爬来爬去的。”那孩子还在时,是喜欢她的,总是欢喜叫着“姑妈”、“姑妈”,要赖着同她一起睡觉。
我的记忆中即刻出现了那个筒子楼,是小舅曾工作的煤厂倒闭后的家属楼,一条黑黢黢的走廊通向两边的窗口和楼梯,楼房中央也有一道楼梯,走廊两边的门后住着不同的人家,但逐渐地,人就少起来,多数是出外工作去了。小舅家住在楼道西边的尽头,隔壁有一户常有人,养着一双女儿,我之所以记得,大概因为那时家人总会比较我和她们的学习成绩。再过去就是楼道边的窗口,可以望见外面停工的仓库房和红砖烟囱,以及角落堆着的砖、煤和一些机械、荒草。我很怕从中央楼道上来后,要穿过长长的黑暗走廊,即便跟在家人身后,仿佛那些黑而潮湿的墙壁和门后会突然伸出一只手,不管是善意或恶意。
有好几年,小舅和舅妈去外地打工,孩子由外公和外婆带。他们的家有两间房,是走廊两边隔了几个门的两间,一间朝北,做厨房,也支了床,另一房向南,做卧室。那孩子便是在向南那间没了的。他走后的那年春节,我随同舅妈睡在那间房,很是害怕。在舅妈拉动一根悬着的开关线熄灯后,我用了很久缩在被子里害怕,那是个简单的房间,床和墙边的衣柜、桌,朝南的窗口,在夜里熄灯后罩上朦胧的一点光线,但那静寂和空无中像潜伏着我所不知道的什么。走廊里想必也很静寂,以及走廊两侧不同门后的家庭、整栋楼。我的心脏紧缩着跳动,在夜沉寂的中央无法入睡。世界就像一个充满了未知、不祥和黑暗的筒子楼,很庆幸,最后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我居然记得。当时,舅妈躺在床上和我闲话,而我时常会瞟窗口那张桌子,那天的光线温黄而有着橙色的意味,光明驱逐了夜晚的不安。我仿佛总能看到,当然,其实是我想象的,一个小男孩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们,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原因,会让他突然想到、找到衣柜角落的老鼠药,而当做食物吞食了下去?大概,家人零碎复述的细节,催生了我的想象,我甚至能看到外公发觉后惊恐的神情和抱着他冲向医院的慌张举动。令我诧异的是,那一天,舅妈闲话家常时语气的平静,竟还泛动着柔和的音色,就像我们身侧的白墙微微反射着晨光。那时,距离事件发生已有数月。
“是那个孩子吗?”母亲拍了下父亲的手臂,再度确认。
“是的啊。”
照片中,孩子错愕的眼神望着我,像望着这个他匆匆来过的世界,他微张的小口,小得出奇的小黑鞋,被身后男孩搂得像快要掉下来的身体姿势,仿佛早就预知这一切的不和谐。而他漆黑的眼睛让我想到夜晚,正从某种紧缩的氛围中雕塑出死亡有限的形迹。
2016-6-28
后记:
“那些未曾言明、无法面对的东西召唤着我。引领着我。”
约翰·伯格在《母亲》一文中说。
写下这篇小文,突然意识到:我害怕死亡。而究竟为何害怕,还不甚明了。但昨天,我终于做下一个决定,给自己充足的空间去了解它。不知道为什么,从很小我就有一种使命感,尤其是对家族,我能看到许多层叠不穷的秘密放到眼前,而且有时被无言地托付一种信任。我确定,却也会怀疑。但它们总在夜梦里找回来。我好像是被选择的。
在码过很多字后,肩膀和手腕出现负荷,逐渐不得不去面对:有些文字,看似必要,但也会耗损掉热情和体力;只有那些在夜梦中不断召唤的,不得不一再探看,“因为你想回家,就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