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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除了白色,一无所有。他蹙紧眉头,尽力将目光逼出凝视,竟然把那厚重的天花板穿透了,于是看到远处飘来一朵白云,一方水湾,一只白鹭,一条小船,看到了小船上坐着的那个小男孩。
5岁的小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幽黑而清澈的眸子,透出对世界的好奇;但此刻却略显沉静,睫毛下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兴许刚挨过大人骂,哭过,泪痕未干。
木制的小船,中间搭着半圈乌篷,那乌篷是竹子编的,涂上了生漆和桐油。船夫右手拨动一支短桨掌握方向,同时两脚划着扣在船舷上的一支大桨,双桨齐运,动作悠然,一桨一桨,翻出无数闪闪烁烁流光镀金的小太阳。
船行平静而舒缓。妈妈坐在船篷里瞌睡了,男孩走到舱外,扑着船舷伸出小手,捕捉船头划出的缕缕波纹。小船穿过竹围和桑林,岸边菖莆丛里“卟通卟通”跳出一只只青蛙,有蓝色黄色的蜻蜓贴着水面飞旋。男孩逗着这些小朋友,不觉喜笑颜开。看见几只野鸭在微波中浮动,便嘟起嘴,嘘、嘘地发声驱赶,野鸭却爱理不理。
经过一片宽阔的港湾,船夫笑着叫他坐好,他朝船夫吐吐舌头。
小船驶入古镇内河,在一个青石板铺砌的埠头旁,船夫系好缆绳,一把托起男孩放到岸上,男孩头也不回,噔噔噔跑上台阶,脆声叫道:“外婆,外婆!”只听得屋里传出一声颤颤的呼应:“宝宝来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叫声外婆好,外婆给我一块糖年糕......”
7岁那年,他第一次跟着妈妈去见继父。去之前,妈妈再三吩咐:要听话,要有礼貌,嘴要甜。
第一眼,他对继父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继父躺在木摇椅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妈妈推他上前,一个劲催他“叫爸爸,叫爸爸”,他却像是嘴唇被缝住了,鼓着腮帮,怎么也叫不出来。
继父睁开眼,朝他投来威严的一瞥,吓得他小脑袋直往脖子底下钻。
“不肯叫,就不要勉强他叫!”继父冲着妈妈吼了一声,坐起来,直视着他,稍作停顿,说:“你这年纪,该懂点事了。我告诉你,我姓方,你姓朱,你不是我儿子,不用叫我爸爸。我跟你妈是半路夫妻,你妈的老公,就是你的生父,死了;我老婆病故,我也有个儿子。我和你妈结合,两不亏欠。现在,我和你妈又生了个女儿,也算是你妹妹,兴许以后还会有一个两个弟弟。总而言之,在这个家庭里,你要学会自立,别指望依靠他人。我做继父的,不会来管你,你妈也管不了太多,她要工作,要养你。我像你这年纪,已经在替地主放牛了。我是孤儿,从小父母双亡,没人在意我冷热饥饱,我不也照样长大了么?你毕竟还有个亲妈,会有人疼你的。”
那天继父留他吃晚饭,妈烧了几个菜,他看着碗里的肉片,嘴馋馋的,却始终不敢伸出筷子去挟。还是继父松了口,对妈说:给他挟块肉。
继父是某局的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仗。个子不高,筋骨却很好。他当时没感觉,后来慢慢觉察到了,妈妈在这个老公面前有点畏缩,有点怯懦,说话、处事无不顺着老公。也不奇怪,他们之间地位不对等,妈妈原是乡村小学老师,是婚后继父帮助把她调进县机关的。
因为他没有叫继父“爸爸”,事后被妈妈数落了又数落、教训了又教训。妈妈对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母子关系甚至一度趋于冷淡,他这才意识到给继父留下“第一印象不佳”产生的后果。
男孩在被寄养到外婆家之前,曾有一段跟随妈妈四处漂泊的日子。印象最深的是在东部水乡的一个尼姑庵。尼姑庵附设村小,只有妈妈一个老师。晚间,妈妈哄他睡下,便到五里外的中心校开会去了。妈妈后来说起,那时每晚都要参加学习,因为前夫的牵连,要是不积极,饭碗保不牢。每晚出去她都说很快就回来,可是等啊等、等啊等,迟迟听不到脚步声。四周黑糊糊一片,有许多老鼠在床底窜来窜去,觅食,打架。有一只老鼠精好似无敌大将军,甚至跳到枕头边,呲牙裂嘴,扮鬼脸,肆意挑衅,发出尖厉的恫吓!男孩用被子捂住头,屏着气,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挣扎着爬起身,胡乱套上衣裳,跑到对面老尼姑的厢房,扯住两个铁门环使劲摇晃,摇了好久,老尼姑听见了,还道是菩萨降临,点着煤油灯过来开门,见了男孩,大吃一惊,慌忙抱了进去......之后,妈妈大概放心不下,才决定将其交给外婆。
妈妈先和外婆商量,外婆要征得舅舅同意。舅舅只有三个女儿,对这个小外甥挺喜欢。但舅妈因为没有儿子,对小姑的儿子内心排斥,只是看在小姑给她买了一件新棉袄和每月8元搭伙费的份上,才勉强同意。
男孩天性调皮,总是粘着三个表姐玩,表姐偏偏不带表弟玩。表姐们放学后玩跳绳,踢毽子,男孩就插进去捣乱,碍手碍脚,她们走到哪,男孩跟到哪。表姐就骂男孩,用脚踢男孩,说: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干吗赖在这里?男孩哭着向舅舅告状,舅舅骂表姐,要她们让着弟弟。表姐冲口而出:我们才没这个拖油瓶弟弟!舅舅火了,要打表姐巴掌,表姐边跑边叫:我妈说的,就是拖油瓶、拖油瓶!舅舅回头和舅妈一顿好吵,还是外婆居中调解,双方才闭嘴。外婆回头拿出一个“腰子饼”安抚男孩,男孩天真地问:什么是拖油瓶?外婆叹口气告诉男孩:你爸是短命鬼。你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爸......从此,男孩听到“拖油瓶”三字,便会不由自主低下头,脸发烧。
外婆吃耶稣,信耶稣,某天晚上带男孩去教堂做礼拜。人很多,牧师在布道,信徒们在低头默颂。开始男孩觉得挺新鲜,东张西望,像看戏,但很快就躺在外婆身边睡着了。一觉醒来,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四周的人都惊愕地转过头来看,牧师布道也被打断了。外婆吓得赶紧拉起男孩跑出教堂。从此,外婆再不敢带男孩去教堂,也不像之前那么疼爱男孩了,说男孩亵渎了上帝。
初中毕业,高中没被录取。那天,他心情极度沮丧,继父却不冷不热,用嘲弄的口吻对他说:还说成绩怎么好怎么好,连高中都考不上。看来老朱家的种气也不怎样哦。
这能怪我吗?不公平,太不公平!
他不服。暗中思想:历史会不会将这一年--公元1964年--记录在案?他的成绩在年级里数一数二,和他一样,几乎所有成绩优异而父母成份有点瑕玼的一律刷下,而那些成绩很烂仅凭出身好这一条就可以上高中或中专。后来了解到,这一现象不单是他们学校,全县全省全国都一样。如此壁垒森严界限分明滴水不漏,早一年晚一年或许都不至于发生。时代开了个玩笑,人人都成了笑料。无数青少年不巧轧进时代的门缝,生死只在一线。
妈妈也疏忽了,事先没有让继父出面打个招呼。或许,本来他还有可能侥幸成为漏网之鱼的。
在继父面前他不敢发牢骚,继父最听不得那种“落后话”。而且,他正考虑去当兵,另谋出路,还期待继父帮他疏通。他一直记着继父那句话:要自立。从来没有求过继父什么事。但妈妈私下告诉他:这次你得自己去说好话。
继父见他不吭声,便问:下一步有什么想法?大小伙子一个,总不能让你妈养着。
他提出了当兵的要求。继父想了想,说:要当兵,先把姓改过来,改成你妈的姓,姓高。继续随你生父的姓,永远别想出头!
8岁上小学,男孩从水乡外婆家转到了山里爷爷住处。妈妈把男孩交到爷爷手中,给了爷爷几块钱,看了男孩一眼,默了默,想说什么,又咽下了,掉头掩面匆匆而去。
爷爷开着一家小店。小店很小,卸下几块木板露出一个窗台就是店面,一排货柜上摆着油盐酱醋香烟肥皀饼干香糕之类,还有两个酒甏搁在地上,卖散装的老酒。泥墙土屋,用砖坯隔开前后两半,小店在前,后半间搭着一张竹榻床,爷爷让男孩和他同睡一床,一人一头,冬天替他捂脚。
男孩觉得爷爷很老,老得就像屋后那棵斑驳的麻栗树,老得就像隔着一座山,隔着几个世纪的遥远。爷爷永远是那么沉默寡言,见了男孩只是笑笑,眼缝里流出慈爱,却又带着异乡远客般的生疏,除了招呼男孩吃饭穿衣,从来不问读书作业的事。男孩也极少主动与爷爷作言语交流,爷爷身上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有一股“老人臭”还招人嫌。唯有一点好,就是爷爷的放任,让男孩可以随时享受惬意的自由,无拘无束,比如,肚子饿了就去货柜上抓一块绍兴香糕吃吃,爷爷见了也不会责怪。
夜里爷爷点亮一盏煤油灯,戴着老花眼镜,伏在饭桌上拨拉着算盘,计算并记录一天的收支账目。瓦檐上漏下风来,灯影恍惚,男孩翻看一本翻烂了的连环画,对着爷爷的脊背伸个懒腰,觉得甚是无聊,便管自上床睡了。
爷爷站起身,替男孩掖了掖被角。男孩突然发问:我爸是怎么死的?
哦,你爸?生你那年,得了伤寒。保长派他抓壮丁,名单上有个亲戚,他半夜里去通风报信,淋了雨,受了凉,一病不起。唉,你爸命苦啊!
他是坏人吗?
有人说他坏,有人说他好。你还小,以后会知道的。这世界,人好人坏,是很难说得清的。
这是爷爷跟孙子讲话最多的一次,联起来大概有十来句。缺乏细节,仍然没能给出一个清晰的“爸爸”,浮想中还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不过,在男孩的脑子里,“爸爸”二字也仅仅是一掠而过,没有什么深沉的含义。男孩并无心思去探寻那个“爸爸”的真容真相。
男孩是小学生了。小学就在村中心,爷爷的小店在村口,上学步行3分钟。有二十几个小朋友一起上课,分别读1、2、3年级。一个男老师,一个班一个班轮着教。玩的时间比上课时间多,作业布置很少。白天玩不够,晚上继续玩,在晒谷场兼操场上玩“民兵捉贼”--一种不需要任何玩具,廉价却热闹的肢体冲突游戏。五个人手挽手连成一排,去抓四处逃逸的“小偷”,抓住一个,便替换一个“民兵”与“贼”的角色。
他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煤矿工人。当兵三年,退伍后便被分配到一百公里外的一家省属煤矿,直接派到井下挖煤。挖了一天,满脸乌黑,只剩两个眼珠还透出点亮光。
这可吃不消,弄不好,来个塌方,把小命都搭进去了!
左思右想不是个滋味,找到几个一道过来的退伍兵,一合计,都有同样的想法,便催他拿主意。“哦,让我做出头椽子,你们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领袖欲得到满足的快感。当年正红遍神州的油画“去安源”,描写的不就是类似的场景吗!
他略加思考,就编排出一套理由:挖煤工大多出身农民,凭什么让退伍军人下井?退伍军人对国家有贡献,组织上理应优先照顾。这样做,是对退伍军人的藐视。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脑子一热,便带头喊出口号:造反!造反有理!
约齐一帮人到总矿去闹。总矿派一位副矿长接待,副矿长身材魁梧,神态威严,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一个个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还是由他代表发言:我们是复员军人,懂得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求特殊待遇,但工作安排要合理,不能把复员军人等同于农民工。
副矿长盯着他说:我也是当兵出身,我也当过矿工,你们怎么就不可以当矿工?
一帮人有点怯阵,他硬着头皮往前冲:矿长是当兵出身,更应该理解我们的心情。你现在地位变了,总不可能天天陪我们下井吧。
副矿长脸色骤变,黄了红,红了黑,眼看就要发作,他见势随即改口:这样吧,我们也不给矿领导出难题,如果矿上调整岗位有难度,就把我们退回本县重新安排。于是,大家附和,众声喧哗。
副矿长似有犹豫,忽然打个哈哈,变出一张笑脸,大喝一声:都回去,等通知!
领导表示还要“研究研究”。他一想,此事不能拖,夜长梦多,“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便又招呼伙计,一不作,二不休,串联了全矿四五十个退伍兵,一起请愿。终于迫使领导迅速做出决定:愿留者留,愿走者走。一些来自农村的退伍兵最终还是选择留下,多数城镇居民户口的退伍兵被退回了原籍。
他也说不清这场“造反”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最大的收获是结交了几个“死党”。直到晚近几年,相互之间仍在经常走动,其中一位老兄做了老板,多次请他到自己的休闲山庄去度假,一住就是三五天,费用全免。
“亏你还是当过兵的,这种行为,放在战时,就是叛逃,一枪就把你毙了!”继父听了他的诉说,勃然大怒。
你不知道,矿井的安全条件太差,不把工人的命当命。他犹自强辨。
“好吧,既然你放弃工作,要当无业游民,就去社会上逛荡吧。”继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母亲当场也狠狠批评了他,骂他不争气,但事后还是替他向继父宛转求情:怎么办呢,没工作,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继父想了想,啐口水,说:这是最后一次!
通过继父的关系,他被重新安排到了县种猪场。种猪场名声不太好听,但毕竟也是国营单位,也像煤矿,喂猪、搬运饲料等粗活聘用农民工干,他是正式工,负责管理。
岁月迢递,树亦老矣,人终于变得成熟。他在小县城里逐渐建立了自己的人脉,几度疏通打点,先是调到水电站,继而调到渠道管理处,最后,调到了县财政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一劳永逸,一直干到退休。其间,再也没有离开本县。
回顾这一生的职业生涯,他也曾有过反思:如果当年他狠下心来在煤矿干,吃大苦,耐大劳,加上自己的笔头功夫不错,是否有可能获得更好的机会,比如,受到领导赏识,像那位副矿长,由工人提拔为干部;甚至省属企业横向交流,由基层上升到省级机关?也许,当初领导的安排自有道理,或者正是出于这样的规划,对年轻人,先锻炼,再提拔,重用。他是不是太猴急了,经受不住考验,以致把人生格局做到如此狭小?
当然,人生无法假设,不可能从头再来。反正,他认了。在这个小县城,他混得不算太好,也不能说差,财政事业单位退休工资不低,小日子过得平淡,却滋润。平时除了上班,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耗在老K、麻将和下围棋上。自从有了微信,他也像小孩子一样迷上了玩手机,天天点赞“厉害了”之类,觉得正能量有益于身心健康,不烧脑。直到有一天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发现那些关于江山、天下的宏大叙事与自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小地方讲究吃,他对饮食的要求尤其细腻,学得一手烹调手艺,拿得出几个当家菜品,比如,把田螺肉抠出来另炒蒜苗,在田螺壳里填入剁碎的猪肉沫,清蒸,两道菜各具特色,堪称价廉物美。虽然一个一个田螺抠挖填补颇费工时,也挺吃力的。
其间,按照普通人的生活轨迹,他也曾趁着年轻,抓紧谈恋爱、找对象,适时成立家庭。
他有过一段短暂而浪漫的情史。在初中毕业后到当兵前这大半年,他和一位女同学打得一团火热,白天做小工,晚上约她一起去看露天电影,或到城外的河边散步。为了不被她母亲发现,他们设定了接头暗号,他走到她公房宿舍屋后,学着猫叫三声,她在楼上窗口探出头,甩甩红丝巾,两人旋即会合,迅速隐身于夜色......他那一代人谈恋爱,就像两张白纸,白纸上没有一点污渍。连手都不敢牵一牵,通常说着一些与爱情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国家形势啦,青年理想啦,之类,只要两人呆一起,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直到入伍前夜,他才暗示性地问了一句:你能等我回来吗?她矜持着,脸红了,勉力点了点头。可是,才过一年,她就嫁了人。原因是,她若再不嫁人,就要作为知青下乡插队当农民。为此,他煎熬了好些日子,终于理解,释然。感情这东西说来也怪,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他喝了酒,当着众多同学的面,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番诉说衷肠,相对无语凝咽。又过了若干年,她丈夫病故,成了寡妇,他却并未因此与她走近,没有旧情复萌,没有心底重新涌起的波澜,更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黄昏恋”。
他这辈子谈过的对象加起来有一个班,但除此一段,都是蜻蜓点水式的。最后经人介绍,才确定了现在的婚姻。老婆与他性格迥异,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一个随便,一个较真,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人的婚姻却一直维系到老,尽管时有龃龉,却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大的波折。
因为自己的感情生活并不顺遂,所以他对女儿的婚姻和幸福特别在意。
寒假里,爷爷带男孩到祖居的老家过年。那是一个竹海环抱的山村,村中有条小溪,沿溪一条石阶路,人家屋宇背山面溪,所以村庄呈长条型,拾级而下,连绵数里。石墙,黑瓦,木楼梯,木楼板,比山外平原的房子好多了。祖居的老屋住着两个大伯、一个叔叔,有一群堂哥、堂姐、堂弟、堂妹。
那个年,是男孩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个年。
“哦哦,小哥哥,长这么大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耳朵,又厚又软,有福之人啊!”
“这双眼睛多有灵气,一看就是读书种子!跟他爸很像哩,他爸要是看到了,一定会笑醒!”
伯母和婶娘们比男主人显得更热情,围着男孩又是摸,又是拍,评头品足。然后把一个个兄弟姐妹推到面前,名字,年龄,称呼,一一介绍,牵手相识。
男孩在伯父叔父家每家轮流住一天,家家做好吃的,山里团子,米粉糕,糯米汤园,过年菜有鸡鸭鱼肉蛋,有冬笋炒肉片,比起平时跟着爷爷天天吃霉豆腐、酱瓜、罗卜干,简直是小和尚开大葷!爷爷给男孩最好吃的就是猪油拌饭,加点酱油,算是难得的美食了。
虽然都是“堂”的兄弟姐妹,对男孩却格外亲热,天天陪着玩,还带去山上挖冬笋,寻春兰,去山沟沟里捉蛙蛙鱼。蛙蛙鱼长着脚,从未见过,捉来养在盛水的铁罐里,早晚都要张一眼,看是否还活着。
几个女孩特羡慕男孩是个读书郎,称赞男孩字写的好,相比之下,她们自己的兄弟写字像蟹爬,简直就是烂泥。在这班兄弟姐妹面前,男孩俨然鹤立鸡群,小心灵多了几分傲娇。临别时,一个最小的堂妹哭着闹着要跟着走,男孩头一翘,说:“你又不给我做老婆,跟我去做啥?”
年夜饭在小叔叔家吃,小叔叔一再叮嘱男孩:“好好念书,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你是朱家的人,这里就是你的家。最亲不过血亲!无论走到哪里,别忘了老家还有你的亲人。”小叔叔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居然有点湿了。
爷爷身后,他再没去过老家。他改了姓,觉得自己与老家的纽带断了,与叔叔伯伯数年不见,也变得疏远了。妈妈不希望他再去那个老家,因为老家对他的成长没有帮助。亲戚之情显然抵不过经济社会实实在在的人际关系。
但“血亲”二字,仍然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底。他把这种流淌在血液中的情愫,全部倾注在了独生女儿身上。
他一点一点看着女儿长大,就像看着窗台上那盆年年盛开的海棠花,时不时就想凑近去闻一下、亲一下。
女儿结婚了。女儿是中学教师,习惯了教训学生,性格强势;女婿是公安干警,一表人材,反倒个性温和。双方本来可以互补,但女儿在夫家和公婆闹翻了。公婆规矩多,这不行,那不行,又要这,又要那,女儿从小被他宠溺惯了,哪里受得了委屈?生下个儿子未满月,女儿就抱着儿子住回娘家了。女婿夹在父母和老婆中间左右为难,小夫妻渐渐生出嫌隙。起初,他认为女儿脾气太急躁,动不动指责女婿,这样不好,所以经常在背后劝解女儿,要体谅对方,要给男人留面子,更要为孩子着想。但后来看看苗头不对了,女婿虽然很少与女儿正面冲突,却也几乎不再在岳父母家留宿。终于,有一天,女儿发现丈夫出轨了。那是个雨夜,女儿气急败坏驾车出门,他不放心,执意陪伴同行。路上,他追问事情原委,女儿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盯着前面一辆白色轿车的车牌号,保持距离,紧随不舍。雨刮器来回刮刷,透过挡风玻璃,那车牌号变得越来越刺眼。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那辆车停住了,女儿突然握紧方向盘,猛踩油门,他急忙喝住女儿:“你干吗?冷静点,冷静点......”那车头已呯然一声撞到了前车的尾部,他也身不由己地扑到了挡风玻璃上......前车走下了女婿和一年轻女子,女儿跳下车,冒着雨,一头扑了过去。他跺着脚直叫:“坏事了,坏事了!”怕女儿吃亏,抄起路边一根木棍,喊道“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竟也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大闹一场后,一拍两散,离婚。
接着,就是争夺儿子抚养权。
事先,他问女儿:你打不打算再婚?
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困惑,不希望看到小外孙也成为“拖油瓶”。
女儿冲口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的!想想不对,又挽回一句:除非瞎了眼,再去找渣男!
你也不可如此绝对。还是要考虑自己的幸福。
没男人不活啦?我这辈子唯一的义务,就是把儿子培养成才,不让他继承他爸的种!
既然你想明白了,那么这个孩子我们要定了。
怎么个要法?
男方提出:儿子跟父姓,养儿是男方责任,儿子必须归男方。
主要是爷爷奶奶的意思,他们要孙子。
其实,他和小外孙隔代亲,向来比做父母的更在意这个孩子。
古代有真假母亲争儿子的故事:县官老爷让两个母亲左右拉扯儿子,真母亲怕拉伤了儿子,松了手,假母亲不管不顾,把儿子硬拉到自己一边。县官由此辨别真假,把儿子判给了真母亲。
现在争夺儿子当然不可能用从前县官的办法,既然争执不下,只好上法庭,打官司。
双方都花钱请了律师。双方的律师都说得不痛不痒,没心没肺。他觉得还不如自己思路清晰,干脆赤膊上阵。
他抓住男方的软肋,说:你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婚内出轨,根本不配做父亲!你敢不敢写下保证:保证为了儿子不再婚!做得到,儿子你领走。做不到,一切免谈!
前女婿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不吭声。显而易见,他已另有新欢,对那个女的是有承诺的,心已不在儿子身上。
奶奶问:那你的女儿敢不敢写保证,不再婚?
女儿拍案而起: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写给你看!
爷爷奶奶退缩了,说:不管怎么讲,是我们的孙子,你们争去养,养大了也是外孙。
他反唇相讥:孙子、外孙都是孙,谁养跟谁亲。是我家的血脉,就没你家的份!
最后法庭判决:过错在男方,孩子抚养权归女方。男方每月给女方1000元抚养费。女儿断然拒绝:不差这1000元,我有能力生儿子,就有能力养儿子。
不久,男方再婚,又生了个儿子,从此视这边的儿子如路人。
他和老太婆帮着女儿带小外孙。小外孙变得有点内向,不时流露出忧郁之情。他从小外孙身上看到了自己,心头不免又有一丝惆怅:没有父爱的孩子。明明有父亲,却无父爱,比自己从小失去父亲而无父爱,更残酷。
现在的年轻父母似乎想得开,什么父爱母爱,都不太当回事,有没有孩子无所谓,亲生骨肉也可随意抛弃。这让被动来到世间的无辜孩子太受伤!
为此,他努力想让小外孙得到补偿,得到更多的关爱,以致跟女儿也发生了矛盾。女儿为人之母,且身为教师,对儿子的教育方法有问题,过于严厉,缺乏耐心。有一次作业没完成,不允许孩子吃晚饭,他看不过,把饭菜放到小外孙面前,被女儿一把夺了过去,说:“都是被你们坏了规矩!”
天黑了,趁大人不留神,小外孙独自离家出走。这下子可把全家人吓坏了,半个县城找下来不见踪影,他便不断唠叨着女儿:“你没看见网上经常有中小学生跳楼的事吗?你这做妈的臭脾气,真得改改!”最后,终于在小区内一片树丛里找到了,孩子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孩子其实胆小,没敢跑远,性格还是遗传了他父亲温和的一面。
事后,小外孙悄悄向外公透露:那晚,他去找过爸爸。爸爸没怎么搭理他,只是劝他回妈妈身边去。做外公的听了,心如刀绞,紧紧抱住小外孙,老泪纵横!
男孩看见他了,朝他走了过来,冲他笑笑,带着好奇和疑问:你怎么了?你睁着眼在看什么?
他说他在等小外孙。小外孙上大学了,在外省,现在正乘坐高铁赶过来。
小外孙跟你很亲吗?
当然亲啦。
为什么?
我们是祖孙俩,祖孙血脉相连啊。
那你呢?你的血脉从哪来?
哦,我爸死得早,没印象了。母亲、继父早几年也相继走了。继父晚年,我每月去看他一次,比他亲生儿子走得更勤。当然,我后来也一直叫他爸爸。他老了,心气平和了,对我的态度明显比以前好,有事没事也会跟我唠几句家常。我有继父带来的哥哥,没有血缘关系,各人管各人,很少往来。有同母异父的妹妹,还有两个弟弟,虽有同胞之谊,毕竟隔了一层。继父退休工资高,但他只相信女儿,工资卡交女儿保管,对三个亲生儿子都信不过。如此看来,血缘传男传女都一样,儿子未必比女儿亲近,说明现代人观念进步喽。继父身后留下遗产,弟妹们为拆分不均闹出纠纷,我则置身事外。管钱的妹妹象征性地分给我3万元,我当作意外之财,收下了,给小外孙付了课外培训费。我的亲生父亲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要说亲子关系,还是继父对我影响大。但我仍然忘不了生父,毕竟是他给了我生命。哦,昨晚他来看我了,我还是认不出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他对我说,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并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又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时时守在我身边。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他,我是我。除非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中间断了一代!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改姓母姓,姓高了,是不是就改变了身上的血缘传承?其实,姓朱姓高姓方,都只是个符号。一个人生来的胎记,是无法抹去的。你说是吗?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表示同情。
他又叹了口气,像是对男孩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人生就是如此,似乎做过些什么,似乎什么都没做。曾经的所有,全都消失在空气里,不留一丝痕迹。佛说“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过去是祖先的投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现在即今生今世的热闹和繁华,最令世人流连不舍,却最易在分分秒秒间泯灭;未来则意味着此生的了结,失去这一身皮囊,失去所有的身外之物,失去留在后人心中的记忆--最远不过四代,谁还记得有过我这个爷爷或太爷爷?生命的本质就是复制生命,完成自身的简单再生产。都是普通人,除了传宗接代,谁能说他给这世界留了什么?像树上掉下的果子,鲜活的皮肉,会迅速腐烂、湮没,唯有果子的内核,又成了种子,在土里继续发芽、生长。
你不会难受吧?男孩问。
不难受。此刻我的心非常平静。我来过了,见识过了,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答。
两人目光对接,如两道闪电穿透了对方。男孩蹦蹦跳跳扑进他的怀里,瞬间,两人合二为一,身与心俱融为一体。
故事完了。
没有故事的普通人,重复着普通人没有的故事。
外孙乘高铁准时赶到,他轻轻握住外孙的手,放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