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昧平生

1

昼苏:

过去的那些日子,是我太过于沉寂。昼苏,但愿我还能这样叫你。小姑娘,很抱歉,现在才回应你。

                                                          夏昼都

昼苏:

小姑娘,你找到了舞蹈的意义吗?那时候,我离你很远,看着你,我觉得足够。

                                                              夏昼都

昼苏:

  昼苏,我最近想起很多年前。你还是一个爱穿公主纱裙的小姑娘,扎着小辫儿,在花香的田里,露水湿了你的水晶鞋,你仍然唱着清风一般的歌谣。

                                                              夏昼都

又收到他的来信了。

夏昼都。

他似乎是儿时的玩伴。

昼苏将信件埋在衣柜里,用小纸盒装起来。那里的信每个星期都会增加,他坚持不懈地写信,昼苏却只是望着清雅的信纸微微出神。

她最近总会路过一片花海,零星的花瓣像回忆的碎片一样朝她扑来,她便闻见童年的香味儿,伴着歌谣起伏。

但那么长的童年时光里,她只听得到两种声音,一种是喧闹,另一种是沉寂。

她是后者,她发出的声音微弱,许多时候,她选择不发声。而她身边的玩伴属于前者,他们的欢乐和潇洒的模样与她并不合拍。

她觉得,很多人与她都不在一个世界。

她被逼迫着抬头直视每一个和她同龄的孩子,因为她的家人这样要求。

他们说,如果今天,你不能在他们面前跳一支完整的舞蹈,你就不要回家。

于是,她颤抖着,蜷缩着,如一个拘束紧张又不具喜感的小丑。她低着头看地板,上面有许多人的影子,交错相映,独独少了自己。

她如同寻不到出路的困兽,前进后退的舞步交错在一起,她越发紧促地呼吸起来,在摔倒的时候,她听见,他们在笑,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从那以后,她跳舞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看脚下的地板,看看那上面有没有虚晃的影子。

一旦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她就会觉得一切倒退回那一天,无助不安,无法解脱。

那个影子是属于那些洒脱开朗的人,她的家人渴望她成长的模样。

这是她的家人在她心中埋下的毒,后来这奇怪的毒与她融为一体,她不再被治愈。她在痛苦不堪的时候就这样想,以为心底会好受一些。

但是,不能缓解分毫,她真的有些恨她的家人,为什么,要让她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缺点和他人的嘲笑。

难道舞蹈的意义就是取悦他人?

那夏昼都在她年少时充当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她问自己,可是沉静的自己,找不出一个夏昼都。


2

昼苏:

        昼苏,虽然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但我总觉得你看得到。“信纸”好像有一种魔力,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畅谈。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找到了存在。昼苏,一切安好。

                                                            夏昼都

昼苏将信纸折叠好,放入抽屉里。

桌上的信封充满童稚,昼苏将它拿了起来。

俊朗的王子与优雅的公主牵着手,跳一支舞。四周的花朵色彩斑驳,绚丽绽放。

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她轻轻地念出声:“公主,水晶鞋还与你,你可否赠我一支舞?”

昼苏站起身,转过头的那一瞬,她看见镜子上的她自己,唇角的笑意清浅。

清脆的声音,原来她也可以发出的。乘着清凉的夏风,那回答的美妙穿透她的夏日,她说:“我愿意。”

他说:“它不会说话,却让他找到了存在。”

她也找到了存在。

写信的时候,她努力回忆他的模样。

童年的风很舒适,它吹进来,我无法躲避。谢谢你。

这样不好,太过于简短了。她摇摇头。

夏昼都:

过去的一切我都以为是毒,你却让我品味到那些美好的事物,清风和花香,歌谣与舞蹈。童年的风很舒适,它吹进来,我无法躲避,谢谢你。你还给我水晶鞋,我何时赠你一支舞?

                                                              江昼苏

昼苏很快买了一双新舞鞋,水蓝色的。

她在自己的舞蹈房里,练着舞,镜子里的她,低头看脚,却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双高跟的舞鞋,就像童话的水晶,让她看见了美丽的梦。

夏昼都隔了很久才寄来一封信,他来信的时候,昼苏把信上的每个字念了许多遍,他对她真的很好,可昼苏总觉得,他们素昧平生,缺了真实。

江昼苏:

如果我帮助你了,我为你开心。收好水晶鞋,一定会盛开一场梦。

                                                            夏昼都

夏昼都:

我等你来。

                                                        江昼苏


3

“走吧,待在舞房你就能跳一支完整的舞吗?”

“在你眼里,当着别人的面跳一支从头到尾笑料百出的舞,才算会?”江昼苏前所未有地反驳了妈妈,虽然声音微弱且平淡,妈妈仍是怒不可遏地吼了她:“江昼苏!你是以为我不会撕掉你的信吗?”

“你还是好好地跟我去参加今晚的宴席吧。”

昼苏愣了愣,唇角隐隐浮现笑意,她觉得喉咙发痛,挤不出一个字。

她的妈妈冷冷地看着她,放缓语调:“你会去的。”

“我带你看点惊喜。”

昼苏终于还是去了,宴席不过就是炫耀显摆的场所,她坐在位置上,局促不安。紧紧握着一只小汤匙,把清淡的汤送入唇内,这个动作被缓慢而机械地重复。

“昼苏这个小姑娘,好安静。”

“女孩子,安静点的好。我们家昼苏还特别懂事呢。”

“哈哈,是吗?”

“昼苏……你怎么了?”妈妈突然回头看她,昼苏脸色惨白,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就是妈妈准备的惊喜?”

昼苏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人姗姗来迟。

她冷冷地笑出声来。

“各位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迟来了。见谅。”

男子西装革履,彬彬有礼。

昼苏低下头,坠下的桌布遮挡住了她脚下的影子。

“昼苏,我最近想起很多年前,在花香的田里,露水湿了你的水晶鞋,你仍然唱着清风一般的歌谣……小姑娘,收好水晶鞋,一定会盛开一场梦……”

夏昼都说过的话,那样美好的童话,她要抓紧,可是妈妈说……她盯着她说:“昼苏,你读书的时候暗恋的男生就是他吧。”

那样孤独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夏天幻成冬天,白昼幻成黑夜。

她的妈妈又一次当众让她手足无措,她对面坐着的男人,曾经趾高气昂地对她说过一句话:“你太不适合我了。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不像我喜欢的那种女生。”

他们总让她直视心里的痛苦,但他们从不帮她摆脱那些痛苦。

她过去的日子都在抗争,到底这样的痛苦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他们何时能够放过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让沉寂的声音变得欢快?为什么要让安静的人变得洒脱?

这样的规定,到底是谁规定的?

夏昼都:

我恨着他们,为什么我一定要像大多数人一样,我才是正常的?为什么一定要活泼可爱?让谁来爱我?可笑。我直接离开了那喧哗的饭桌,尽管回家后面对无止无休的怒骂,我也不后悔,我不要重来,和那个讨厌的家伙。夏昼都,我们快点见吧!快一点!

                                                              江昼苏


4

江昼苏:

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无法直面我的感情,我不善言辞。在这个年代,用信纸交流的人太少了,谢谢你,我找到了知音。也谢谢你,认真地看完这些枯燥的文字。

                                                              夏昼都

夏昼都:

“遇见”咖啡馆,收到信的那天下午,我会一直在那儿窗边等你。你一定是夏天一样的光,我期待着。

                                                            江昼苏

遇见咖啡馆。

昼苏等了一天,没有等来夏天的光。

邻桌的一个男人静静地坐着,过了许久,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对男人斥责一番后失控地趴在桌上抽泣起来,那哭声震惊了昼苏,她放下手里的书,侧目看过去。

女子腹部微微隆起,衣着宽松,长发挽起。

男子低着头,不曾言语。

无情的人太多了,不过又是抛妻弃子的男人,昼苏淡淡地挪过眼睛,却难掩哀痛。

那,夏昼都是不是也抛弃了自己?

她又轻轻摇头。

不会的。

“你带我离开。”女人忽然停止哭泣,望着男人,目光里零星的期待燃起,灼灼地刺痛她对面的男人。

他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敢?”女人大声问。

“孙昼苏,你已经结婚了……”男人喝了一口咖啡。

“呵……你明知我喜欢你,如果不是你先放弃,如果不是你时隔多年才来找我,我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我尽力过。”男人轻轻叹息,他说:“或许缘尽吧。”

“你尽力?可笑,你一直沉寂在过去的阴影里,你恐惧所有的交流,你根本不会为了我去走出来。”

……

昼苏无奈地戴上耳机,不想再理会这些是非对错,现在,她的心一团混乱。

忽然一阵怒吼传入她的耳朵,她转过头。那句话钻进她的耳朵,在她的世界刮起狂风。

雨的声音太大了,她用手遮住耳朵。

滴滴,嗒嗒。

那个声音还没消失,而此刻,一个女孩因它而颤抖。

“夏昼都,我不能算了!我不甘心!”

昼苏慢慢地垂下手,摘下耳机。

暴露在空气里。潮湿,死寂。


5

江昼苏:

如你所见,我爱过她。抱歉,一切因我而起。你的信件我方才收到,抱歉,我现在才知道那场见面,让你期待那么久。

                                                            夏昼都

怎么会这样?

他看上去比她大了太多。

他并非她儿时的玩伴。

那这些信又是为何而存在?

江昼苏在舞蹈房里待了一个下午,她蹲在角落,靠着身旁的镜子。那么大的一面镜子,里面只有一个人。

她挂着泪的脸枯瘦起来,一天之内。一枝残败的花,没有光,再无法妍丽。

夏天过去了,夏天就很远了。

不过是虚晃一场,却让她沉得深。她相信她沉寂的声音也会动听,可是就像脚下的舞鞋会突然断了跟,水晶鞋就只是一场魔法,该原形毕露的一个都少不了。

根本就没有治愈PTSD的办法,有的只是虚假的童话。

那个真相,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夏昼都:

我只想知道这一切,你如何策划,引我入戏。

江昼苏:

        对不起,明天早上见面,我给你解释。

这是她收到夏昼都的最后一封信。

信寄到的那天,她收到了匿名包裹。

那是一双浅蓝色高跟鞋,如水铺就,晶莹纯澈。并不奢华的美,就像那个童话,一场魔法,却是真真实实存在,胜过昙花绝美,烟花一绽。

那个人是不是太过于懂她,一双水晶鞋,告诉她,他没有忘记。

这是一场戏吗?

他要她起舞,跟着他的步伐旋转。

她急切地追寻解释,却又疯了似的不敢靠近。

她又去了那家咖啡店。

午夜十二点前一分钟,她站在门口。

亮蓝的高跟鞋在她脚旁站着,她赤着脚。

他早已不在那儿。

她低下头,平淡面容溢出笑,更阑人静,她的笑融入静谧。

凌晨再路过那片花海,周遭安静地只余花的呼吸,那却是一种压迫的氛围。昼苏每一步都踩着一声心跳,裤脚已是斑驳花草汁混着棕色泥水,有什么刺一般的东西扎进脚底,她轻吸一口气,高跟鞋被提得高了些。

眼前忽然亮起微弱的光,是手机上暖色的光,顺着她走的路,静静地照着。

她抬起头,忽然就看见他站在尽头处,黑色的夜罩着他整个人,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光微微抖动,她定在原地,原是渴望接近答案的人却动不了。

他却朝她极快地走来,手上紧紧地攥着一封信。他的面容逐渐明朗起来,手上的信在光亮下,白纸黑字,十分刺眼。她往上瞅了一眼,又侧低着头,她是个不太认识花的人,没有种过花,可就连簇拥在一处的零碎的野花,却看得越发欢喜。

江昼苏:

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和你同名,那些一开始的信,我寄错了地址,很抱歉。但后来的我,是希望你能真正拥有水晶鞋的。我的过去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想,好好告诉你。

                                                              夏昼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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