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顾准这个人,是读王元化先生的《读书与品人•记顾准》得知的。
于是买了《顾准文集》。
吸引我的不仅仅是王元化先生对顾准的高度肯定,也不是顾准坎坷悲惨的遭遇。其实仅凭这些固然已经足以让人肃然起敬了。但真正触动我想更多了解这个人、进而想读一读他的书的想法,是王元化先生接下来的一段叙述。
作者回忆说,“有一次骆耕漠老人请顾准到小饭店吃饭,回来时顾准提出要散散步,领他绕一条远路走。他们慢慢走到顾准曾经住过的地方。顾准站住了,对妻子自杀前的故居远远眺望着,这时骆老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散步。
“还有一次,他要买台灯,却买了一盏双人用的台灯。这时他早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住了。最初骆老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才恍然想起,过去他和妻子汪壁两人的书桌拼在一起,共同使用的双人台灯就是这一种”。
一个硬汉子,自己已身陷囹圄,却生就一副侠气柔肠,这样高贵的人性,不得不让人敬佩!
用作者的原话说,顾准的遭遇竟如此悲惨:
“意外的株连,两次被打成‘右派’,三年灾害时期的劳改苦役,由于狱卒的蛮横所受到的人格侮辱和肉体摧残,饥饿、疾病、家庭的不幸、离婚、妻子的自杀、子女断绝亲情、最后的绝症……种种不幸一股脑降在他那毫无防御的头上,好像要让他饮尽人生的苦酒”。
但就是在这样的苦难中,他从1972-1974直到他离世的三年时间里,将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于是便有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这本笔记。
翻开《顾准文集》的第一页便是《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扉页上写着这句话:权威是不可以没有的,权威主义则必须打倒。这一点,在哪一个领域都不例外。这样的话,其份量,在那个说句话都可能会为自己引来横祸的年代里,绝对不亚于一个炸药包,将自己炸得浑身碎骨。
所以有时候想,文字狱这种东西,简直是人类的耻辱!
据说清代时,有一位读书人,因看到风吹乱了书页,于是一时诗兴大发,吟了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结果被有心人告发了,说他嘲讽朝庭,引来杀身之祸。
最近看孙志远的《凡人往事》里记载的一件事,说一乞丐,在忆苦思甜会上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时,声泪俱下,全场听众无一不动容。就在人们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这位诉主一激动又从解放前说到解放后,说1960年比解放前更艰苦,连一口饭都难讨到……大会主持人连忙大声呵住他并当场揪住他的胸口骂:你这是诬蔑社会主义!结果控诉会变成了批斗会,这位乞丐最后被戴上了一顶“破坏社会主义坏分子”的帽子。这样的一顶帽子,在那个让人神经脆弱的时代里,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可想而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狼与狼的关系”的年代,像顾准这种真性情的人,会遭遇到的那种命运,就不奇怪了。
顾准有些话,颠覆了我的认识。
比如,讲到黑奴贸易时,说贩奴贸易的来源,是黑人部族把相互征伐中的俘虏拿来卖给英国人的。而且,这话还不是他本人说的,而是他引自一个英国人写的《加纳史》里的内容。英国人自己给自己人抹黑,我们却还在教科书里旗帜鲜明地站在被压迫民族的立场数落资本主义的罪恶,教条主义的幼稚病可见一斑。
再如,讲资本的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发展这一节时,说:并不是只有经济基础才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能使什么样的经济结构生长出来或生产不出来。读这段话给我的思考是:我觉得,我们不能把书读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本是无可厚非。可是当我们把它当作铁律并将这种观念变成世俗观念时,它就变成了庸俗的生活观念:经济决定一切。事实上,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具有能动作为。在物质面前,意识并非毫无作为,束手就缚的。“资本主义是从古希腊罗马文明产生出来,印度、中国、波斯、阿拉伯、东正教文明都没有产生出来资本主义,这并不是偶然的”。
他对老子的看法让我耳目一新。他说“老子是为侯王常保富贵出谋划策,他的清静无为是常保富贵的手段,他全书中绝无半句隐世遁世的话”。想想前段时间读陈鼓应评注的老子,发觉顾准的眼光是很锐利的。他又认为,把老子的思想发展到“隐世遁世”的道路上的人,是庄子。“庄子把老子的的‘道’弄到另一个方向上去了,然而这绝非老子的本意。后世把老子奉为道士的祖师爷,其实完全把他误解了”。这些看法读起来很有意思,它显示的是一个人格的独立精神,而不是让人腻味的千篇一律。
像顾准这样的人,是注定要痛苦的。活在那样的年代,其他人都在做梦,他却醒着,醒着又无路可走。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里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这话我相信顾准不是没看到,却也还要义无反顾地说出那些老实话。实在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倒是不想吃亏的许多的人们,如秋蝉般紧紧地抓住树干,没动静就聒噪几声,一有动静就纹丝也不动,倒也平平安安的寿终正寝了。
这个世界需要醒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