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踏着水泥路面,像踩着一颗巨大的梅子,步步走去都酸倒牙齿。到路面开始缓缓上升时,我已不能再走,呆呆地站在那里,母校的大门高高在上。这时手机响了,是她,她说她临时有事,这次活动恐怕不能来了。我说,哦。这个哦主要是如释重负。
上坡那样艰难,下坡大步流星,把镇鳌小学远远地抛在后面,快乐极了,要拉扯着头发狂笑,疯子的快乐。还不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起疯来,但真的笑出了声,笑出了泪,一路笑回家。
家很好,进门穿过厨房到卧室,卧室一角隔出卫浴,所有未经打磨的表面都盖着蓝印花布。我一个人住,单人床,养只猫,有一只布偶,没有地方放书,看完就扔掉。每次走进门都觉得好好,幸福,甜蜜的轻微的疲惫。
猫在睡觉,我把它提起来,问它:“你今天开心吗?”这样一问泪水就模糊了眼睛。我们都没哭。昔日的女孩,今天的女人,我们都没有哭。这也许是猫咪的眼泪。
女孩呀,我记得你咬牙切齿地不要长大,但我还是长成了你讨厌的大人。我也记得你请求我不要背叛你不要忘记你,那么好吧我来为你写本书。
有没有背叛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欢回忆往事,有时感到往事将要泛起,我赶紧嘀咕一句“我爱你”来把它们压下去。我不知道我爱的是谁,这只是一句压制记忆的咒语,骂一句草泥马应该也有同样的效果,说“她十三岁就死了”也可以,只是比较长。
我无法爱现在的自己,但我真的爱你,我多希望你是我的女儿,我要竭尽全力让你幸福,即使你对幸福不屑一顾。
没有人欠你什么,只有我欠你一本小说。你六年级时写了一册子的回忆。我记得大多是美好的。你说你写下来是为了可以忘记。这个目的达到了,我已经忘得差不多,连那本子都不知放哪了。除了有一次拿出来给心理医生看,我从来不去碰它。
但你也是怀有希望的吧,你希望有一天我会翻开这本本子,写出你的故事吧。原谅我,这是不可能的。你想要一个早恋的故事,我只能给你一个同性恋的故事。真相是不堪写的,何况我早就忘记了,就是你也只握有真相的一片。你那么想知道他们手中握着的那一份真相,我却已经无所谓,反正只是另一个角度的不堪罢了。如果你觉得《酸梅子》太阴暗,你可以去看《惘然录》,那大概才是你想要的风格。我很担心《惘然录》写不完,因为太美好,我阴暗的时候看到美好的东西觉得恶心,但我美好的时候看到阴暗的东西也觉得矫情。可美好是真实的阴暗也是真实的,我若是有才华,应当把美好与阴暗写在同一本书里。但我做不到。
那我们开始吧:
张纯如死了。露露十一岁,老师告诉他们张纯如死了。写作是会死人的。露露早知道了。露露想知道的是,如果不写是不是就不会死。“不写也会死,死得更快”她这样相信。
“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露露喜欢对自己重复这句话,然后感受着肋骨下面的疼痛,像被钢笔用力地捅。很有趣。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心里默念“陈天娇”这三个字,就足以玩弄疼痛了,要是还不疼起来就再加上“我爱她”。一定会痛的,“我爱陈天骄”,心抽起来,四肢都麻木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这样玩。因为这样屡试不爽的疼痛,相信自己是真的爱她。谁都不相信她对她真的是爱情。露露还太小,她不知道在成年人眼中,爱情是一定要包括性的,她也不知道,什么管鲍之交,什么高山流水都已经过了时,在现代社会太深刻的友谊对所有人都是麻烦,而且看着很假。也许露露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明知故犯,她手里握着文学,她要自己定义自己。
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对于张纯如来说,是她自己一再选择这样的写作主题。对于露露来说是她自己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去体验去记忆。 露露是在四年级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方式有问题的,那天她正要下楼,才一抬脚,猛地被人从后推了一把,差点摔下楼梯,心跳得扑通扑通。原来是她幼儿园同班的一个男同学。那个男生推了她一把,回头就走了。天娇正好看见,跑来一把捉住他的袖子,厉声问他:“你脑子有病吗?她要是摔死了,你偿命吗?幼儿园的时候你就欺负她,现在都不在一个班了你还想欺负她吗?”
男生跑走了。但后来又来和露露说自己幼儿园的时候没有欺负过她,这次也只是开玩笑。露露不知道,他说没有那可能是没有吧。其实关于幼儿园的事,露露只记得,这个男生经常欺负她,还有一个男生总是生病,有一个同学长得可爱,经常被老师叫过去戏玩,分面条,分到一半面条没有了,一个老师说每人只分了那么一点,怎么就没了呢,另一个老师说这个不能只分面要分汤,考试的时候纠结3的开口到底朝哪边,学不会踏步走,被叫出队伍单独走,一排犯错的孩子被站在全班面前示众,那个分面要分汤喜欢胖小孩的老师经常说要把谁关进衣帽间。真的只有这些。但是这个男生跑来跟她说自己曾经很照顾她。妈妈也说自己小时候是个活泼开朗,上上下下都喜欢的孩子,哪里像现在。
所以是她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就是那种太娇嫩的花朵,已经费了园丁很多心血了,略有疏忽,立刻就坏掉。她坏掉了,她自己知道。一个礼节性的招呼都让她疲惫,微笑会疲惫,说话会疲惫。常常叹气,母亲听到了要骂她晦气。她就躲起来叹气,叹口气胸口能舒畅些。露露自己猜自己是传说中的抑郁,可是她不想告诉任何人。有时候她会幻想自己得了癌症,住院,奄奄一息,然后人们特别是她就会知道她病了。很想能够得癌症,或者断了腿,瞎了眼也好……眼瞎了话也许看书不便,那么就断了腿吧,再好不过了。这样的念头露露不会写在《惘然录》里,她自己也知道这又愚蠢又丑陋。
在《惘然录》里她这样写自己对天娇的第一印象:
“我坐在花坛沿子上,看她和别的女生玩,她制定规则,她指派角色……她的天地里,阳光照得水泥地发出白光。”
但事实上她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上课时范读课文,那种无缘无故的情感充沛让露露不适。露露发现自己无法承认天娇是有缺点。露露在思考什么是宝黛爱情。她不能理解一见钟情。只能共情于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里慢慢生出的感情,像《红楼梦》,《呼啸山庄》。
以我想来,宝黛也好,西斯克里夫与凯瑟琳也好,他们之间的感情绝对不能以日久生情来概括。爱情在现代被视为是最重要,最强烈的感情,但有一种感情比爱情更强烈,更重要。那是使我成了你,使你成了我的感情,那是只有孩子才能铸造出的感情,只有孩子,他们还在捏塑自我,必须选一个人做镜子,只有孩子,他们那么无依无靠,浓雾笼罩的海面上只能互为堤岸。成年人不必,不必如此地去爱一个人,成年人有太多方式去定义自己是谁,而孩子有什么呢?无比轻易就可以拿到满分的试卷吗?人人有份的奖状,证书吗?到底有什么能说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孩子只能爱上一个人,面对满世界的他者,结成一个小小的,名叫“我们”的同盟。孩子只能用欣赏或批判对方的方式来欣赏或批判自己。孩子需要学会我是我,你是你。但这个成长过程是那么艰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通过了,回想往事,只是小时候的不懂事,通不过就是粉身碎骨。
孩子,你看,这是个多么粗糙的理论。可是我必须要这样说。我必须要为你写个故事。这故事与那个在岁月里瓦解了的真相相距十万八千里,但它能保护你平安长大。母亲对心理医生说我总是说自己遇到过校园霸凌。我并没有总是说,最多说过四五次,每次都是对不同的人。这很过分吗?这样就算是沉浸在受害者的身份中不能自拔吗?还是说我在撒谎呢?也许我没有遇到过校园霸凌,那谁来告诉我我遇到了什么。请给我一个名词,给我定义,让我能在人群中找到同类,让我不必独自处理不堪的记忆。
露露觉得,她和张纯如是同类。她们都有受迫害妄想。当她发现自己这样想时,她腹诽自己不要脸。露露想象张纯如一定是个极其美丽,极其聪明的女性,所以能得到老师这样的叹惋。她很希望死后有灵魂,在人世间停留一会儿就烟消云散的灵魂。这样她能看看有没有人哀悼自己。她会快乐的——用死亡证明自己活着是有价值的,就好像生病了会得到母亲的特殊照顾。死了,人们对自己就会有善意了。露露只要看见女生凑在一起,就会听到她们在骂自己。她觉得这应该是幻听,人家怎么可能总是在谈论自己呢?但她无法证明。
下课了,天娇经过她身边,露露的余光看见一团白色落下来。她把纸团摊开,老练工匀的字迹写的是:
“如果要死,不要用枪。希望是在广阔雪地,地平线上有一片黑色的小树林,穿庞大的红裙子,化秾艳的妆,错彩镂金的匕首划开动脉,散开长发。”
露露欣喜地收好,并不觉得有什么幼稚可笑的地方。露露并不知道真实的自杀有多么丑陋,她不知道人死后身体就成了一块猪肉,她不知道世人并不会因为你已死去而突然地变善良,她不知道自杀是多么容易失败,而失败又是多么的痛苦难堪。今日的人们普遍认为自杀是一件坏事,但在少女中间自有一股暗潮涌动。古往今来,有盼望婚礼的少女,就有盼望死亡的少女,对她们来说,死是终极的浪漫,是能升华整个人生的艺术。
我到今日还是好爱这个雪地的意象,但我记得这个意象不是我造的,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跟我说的。她是个好女孩,现在应该也过得挺好。我记得我们当年热烈地讨论如果等年纪大了再自杀会不会满脸褶子不好看,“红花鱼要吃趁新鲜”。讨论的结果是我们认为可以化艺伎妆,老年人化浓妆自有其凄艳。我记得我举着手说,如果到十八岁还是这么痛苦那我就自杀。我羡慕那时的自己,她相信人活着就应当幸福。
幼儿园的时候,露露不能接受死亡,她不能接受这样美好的生命有一天是要结束的,她爬高爬低把那盘安徒生童话的磁带塞到了书架上面。而且一直很抱怨那个改编版到化成泡沫就结束了,给自己留下了心理阴影。仅仅一两年前她还为了“人终有一死”而失眠,但现在这句话是她最大的安慰。“人终有一死”,默念这句话,她觉得平静,坚强,充满希望,什么都不能打倒她。
露露对死亡的看法已经和大多数人很不相同,但天娇还是和她想得一样。这让她快乐。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天娇成了一个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存在呢?从什么时候起如果天娇和她一样,不管是一样的好还是一样的糟都会让她开心——明明其他人和她撞衫的话,她是会有一点点不开心的。
《惘然录》说她们的感情从二年级作文课上一起写诗开始,明明老师要求的是交一篇两百字作文,两人却凑了一首两百字的诗,一边讨论,一边笑……老师大概是不在,交上去以后有没有挨训也忘记了。
这样小小的美好的叛逆是多么有象征意义,可是事实上,几乎是一开学露露就注意到她了。她那么耀眼,不但全班的女生都围着她转,连男生也都听她的话。露露,就像她妈说的一样除了成绩好,什么都没有。上小学遇到了老师,她渐渐地给自己添了一句“还会写作”。露露有的,天娇也有。她还有她没有的。她好看,扎着马尾像张柏芝。露露不知道自己好不好看,老师说她像大森林里的小精灵。如果长得好看的话,应该会说像小天使吧。天娇还有甜甜的嗓音,三年级时她们年级要排个诗朗诵,需要一个领诵,老师把她们叫去办公室念念看。别班的老师都说露露的声音沙沙的,不像小女孩。天娇家还很有钱,她父母都是政府官员,家里有两间书房。总之,如果露露考了第一,像陆西君那样的女生会觉得不服气,如果是天娇拿了第一,大家都会觉得是应该的。
一两年级,天娇有时候会被男生气哭,于是女生要么围着趴在座位上的她,要么去捉拿那个闯祸的男生。有时候弄得男生也哭了起来。露露大多数时候不会过去。她很困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同情怜悯,没有义愤填膺,而是感到一种轻微的不适,难道是因为她在暗暗地嫉妒天娇能够得到同辈的关心爱护吗,她是欲参与到这种同仇敌忾的氛围中去而不可得吗?总之她记住了这件事,就像记住幼儿园的那些事一样。她在《惘然录》里也写了这件事,删掉自己的感觉,仅仅用来证明天娇人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