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故事会:昨天的江湖

江湖人

嘉靖二十七年三月廿一,夜,雪止转阴,京师。


西市刑场呛鼻腥气尚未褪去,木质搭建的刑台还不及撤除,从木板缝隙往下滴淌的血液已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凌。

场地中央五丈余高的旗杆上挑着一面大旄旗,兴许年月久远,旗面上斗大的“明”字黯淡不清,若不仔细分辨,只可见一片灰黑色的墨迹而已。

黄色的大旗镶边被风撕扯着,疯狂的拍打旗斗,正在乱颤的旗斗边沿系一麻绳,绳头打了个死结,愕然栓住一颗头颅。

若拨开覆面的长发,便可见死者约在四十上下年纪,面孔白皙、五官端正,此刻看上去却目眦尽裂,分明是今日午时被御笔勾决的前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总督三边军务的曾铣。

子时,棋盘天街突发大火。有掌权官人调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所有当值的兵卒仍未平息火势,更有游侠儿乘机入室窃取财务并殴伤人命。巡城御史无奈,只得遣报子赶到西市和驻守的锦衣百户讨要了五十名力士,命其移驻顺天府丙字和丁字捕房以维持皇城治安。

时更深露重,京城渐乱,留驻西市的锦衣卫百户安排好值更之后便待回账歇下。

却未想正在更衣,即闻一声尖利的哨声划过寒夜,弩箭随即从四面射向灯火未灭的各组营帐。

箭雨过后,十八个黑影手执短刀和轻盾从藏身处跃出,甫一接敌便组成用于沙场搏杀的四象阵。

战斗仅延续了一刻钟,黑衣黑布蒙面的杀手在战后逐一为倒地的锦衣卫补刀,以防留下活口。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径自走向旗杆,足尖轻点地面一飞冲天,随后右手一扬,刀光闪过麻绳立断,首级落下,恰好被早已候在旗下的两名同伴接在手中,而后恭敬的置于高台之上。

——标下陕甘参将李珍率劲风营参见督帅。
刚才快刀断绳的壮汉顿首于地,泪下如雨。

百战余生的军中健儿在他身后跪了一地,血水几乎漫过着地膝盖,循着地势向低洼处汇流,恍然开了一地的血花。

嘉靖二十七年四月八日,清明,小雨,百官休沐,江都郊外三山岭。


新起的坟冢前立了一块无字红楠木牌,牌下摆上三牲,一柱线香燃了半截,青烟在细雨中丝丝缕缕袅袅升腾。

劫夺首级的黑衣蒙面汉子在坟前以雁翎队形排开两列,隐隐将祭道保护起来。

致祭的人陆续抵达,却都头戴斗笠,笠沿压住脸面,看起来十分的诡异。待轮到自己便跨前三步,屈膝跪于牌位前,三叩首之后焚香燃帛,然后又是三叩首,平身退下。全程不发一言,也无家属答礼。

祭礼过半,两里外的三山岭驿亭,三枚号箭窜上半空,“啪”的惊响炸开三朵烟花,参加祭礼的人顿时惊慌失措,颤抖着僵在当场。

边军规矩,一枚号箭代表来敌一百,三枚号箭便是三百。

——诸位大人,我们恐怕已被包围,请大人们分成四队,跟随末将亲卫伺机突围。
领头的黑衣人高声宣号。

令出,雁翎队中各走出两人,将祭者分开四队,分别从四个方向散开,余众动作迅捷,一息之间已布成军阵,钢刀轻盾,杀伐之气几欲冲破密织的雨雾。

片刻之后,全副武装的马队摆出两个满月队形围上来。内圈是锦衣缇骑,外围是扬州卫军,各执长矛,将先前欲突出的祭者并黑衣汉子围拢赶回坟前。

铁蹄声由远及近,落在众人耳中如急雨似的敲击着地面。骑兵们站定之后,一骑排众而出。

——锦衣卫掌刑千户唐棣奉大都督令,缉捕曾铣余党,抗令者斩。
黝黑的骑士叫嚣完即退回军中。

两侧的兵士迅速向中间靠近补上他的缺位。此时队后一声牛角号响,原呈满月型的两队聚拢变四队,张弓搭箭,箭镞齐齐指向包围圈中众人。

黑衣头领略一思索已经心中嘹亮。

肯定是朝中大佬欲将复套主战派一网打尽,事先以曾铣头颅为饵,暗中使人一路跟踪,终于趁着今天大祭,将曾公旧朋及朝中政友诱捕于此。

此役,三边劲风营十七亲卫杀身成仁,头领及参与祭礼的地方士绅官员并五十三人被俘,围捕的官兵阵亡八十六人,杀伤无算。

奉命督办此案的锦衣北镇掌刑千户唐棣将扬州府起草的案情文牒先一步发往本署衙门,待经历司查明一干逆犯身份再重新誊写呈交御前和内阁。

嘉靖二十七年四月廿三,夜,春寒料峭,京师。


承天门外的锦衣卫衙门,位于左厢房的经历司还有人值守。

一灯如豆。

大都督亲自聘任的年轻经历正襟危坐在大案之后,经办书吏立于案前,正一句一顿诵读白天里送达的扬州文牒。

行文读完,书吏合上文本,按照惯例研好徽砚,束手静候一旁恭聆经历大人的谕示。

——本官已知唐千户所请,你且下去吧。
新任的经历言语中威迫感十足,毫无商讨的余地。

书吏一脸茫然,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告了退掩上朱漆双门离开了值房。

房中仅剩的年轻人沉吟许久之后,站起身来随手将文牒掷于火盆中,听得“嗞”的一声,脸庞感觉到热度猛然升高,知这份关切江山国运的黑字白纸已化为灰烬,便自嘲的喃喃叹息。

——盲琴客终归是江湖的命数,始终吃不惯这碗官饭啊。

随后缓缓摸索铺开宣纸,又摸索了一阵,提起狼毫挥笔疾书。

四更天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京师的春寒更深重了。

这座百万人口的都城中唯一还在办公事的人已经停下了手脚,他小心翼翼的将满是蝇头小楷的上等宣纸卷起塞进一个小指粗的竹筒中,然后唤来值夜的耳报从鸽房要来一只红嘴鸽,将竹筒系在鸽子脚爪。

听得信鸽投东南方向飞去后,他返身回到值房,收拾了物件,但有细银十锭、换洗长衫两套、书卷数本、琴一张、拐一副而已。

五更天,一位盲人书生腰缠包袱,背负一琴,拄一拐,持锦衣卫腰牌叫开永定门,没于苍茫的雾色之中。

嘉靖二十七年四月卅,阴,山东境内。


是年春荒,白莲教接盲目弥勒投书,煽动民乱。

距青州府八十里地的风桥驿遭遇乱民袭击,投宿于此的一队锦衣卫悉数被杀,十三辆囚车倾倒路边,逆犯作鸟兽散。

同一天,京师戒严,刑部通过驿传向两京一十三省辖下所有州府县散发海捕文告,通缉原锦衣卫经历杨无邪。(文/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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