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会在端午前纵情撒一把欢。欢快的雨点又大又密又急,一来,大地万物刹时变成各式乐器,无数雨点犹如无数只手,敲打抚拨着乐器的键与弦,发出万般妙音,稀里哗啦,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唰唰嚓嚓。最喜它打在箬竹叶上的声音,时而唰唰,时而嚓嚓,清脆厚实,古朴悦耳,好似空谷里的古琴声。
一片天地养一片植物。在山区乡村的日子里,所需之物,在哪一片天地里安放着,你一定是知道的。益母草、鱼腥草、艾草,房前屋后就能轻易摘取。箬叶就没这么简单了,它仿佛是个藏在深闺里的美少女,找到它得爬上山坡。采摘时,雨常相伴,因此它被请到家,通常是湿漉漉的。这个样子显得它更加修长、清净、翠绿,特别是那翠翠的绿,要是同晶莹的雨珠一同滚下来,能染绿地上肆意流淌的雨水。
箬叶的阔大样子,注定它能包容。许多事物,因为包容,便产生了奇妙的创造。箬叶将糯米一包裹,成就了粽子。粽子里的故事,是精神,是文化,源远流长,妇孺皆知,感天动地。粽子因此增添了庄重气象。
箬叶在履行使命之前,人们还得把它清洗一番,仿佛是位即将出嫁的姑娘,作精心的梳洗。水中的箬叶愈发显得清鲜、水灵、柔韧。被包裹的主角糯米,经过水的浸泡,粒粒珠圆玉润,发出晶莹的亮泽。这些珠子般的米粒,还有一颗剔透的童心,喜欢游动,人们不得用盆、筐这些器物,把它们拢住。箬叶相较于盆、筐,显然柔软多了。但是,柔软的包容性反而更强。
除了糯米,还会加入各种豆子、花生、糖、豆沙、肉,等等。加什么,不仅是口味的喜好,也是生活水平升迁的一道轨迹。我庆幸出生在富庶的南方,而且还是南方的山区。因为山区广袤的土地,就像一座天然的巨大粮仓,只要你勤劳,种什么都能长出来。因此,即使在上世纪70年代末,在父亲的辛劳下,家里也有绿豆、黄豆、豇豆、黑豆、花生等。有这些尤物的加持,糯米的搭配空间就非常大了。
我家有两位大厨,奶奶善于制作荤菜,母亲擅长烹煮素菜。婆媳二人已然形成默契,杀鸡宰鸭时,奶奶便满面春风地站在灶台上,母亲坐在炉膛前,适时添柴加火。瓜蔬上场时,二人的位置对调。
但在包粽子时,两人就联袂出手了。她们共同的信念是决不允许粽子单一,不论是外形,还是风味,一定会弄出不同花样。而且就在同一串里,让你吃到不同的味道。因箬叶的包裹,看不见里头的内容,所以有惊喜,也有遗憾。在这两种心理的驱使下,使人保持长久的强烈好奇心,一个个粽子便不知不觉地落入腹中,直到撑肠拄腹了,才不得不罢休。
绿豆、豇豆、黄豆、黑豆、花生可以随意佐入,因为这些是自己种的,所谓“不要钱的”。糖、豆沙,要花钱买的,这样的粽子只能做几个,满足我们的奢侈的欲望。肉粽子,那是没有的,肉太贵了。因此,我们家常吃就是白糯米棕和各种豆粽子,里外均原汁原味。或许肠胃适应了小时候的味道,虽然如今可以随意加肉,但我还是不喜欢肉粽。
料配好,修长的粽叶即被对中折成一个尖角的斗状三角形,斗口貌如一张阔嘴,吞下一勺一勺的糯米等。接着要进行收拢、挤压、捆绑等动作,这时最能体现出箬叶的性情。因此,与其说操作者熟练,不如说是其对箬叶的理解,每一个动作力道都得拿捏精到。太松,箬叶不给力,就漏洒了;太紧,箬叶干脆就炸裂。
包好的粽子整串整串投进大锅里煮,随着水噗噗地滚沸,锅里的粽子味道便蹿出。低气压使空气凝重,粽子的味道便能长时间地悬在空气中,即使哗啦哗啦的雨不停地浇洗,箬叶的清馨和米豆的芬香味道,仍在周遭久久氤氲着,因而端午期间的烟火气特别浓。
经过蒸煮的箬叶,颜色由浓绿转为暗绿,但叶片的脉络依然清晰,拿在手上,充满质感,还散发出淡淡的植物芳香。这股天然的芳香,与糯米等味道紧紧溶在一起,已经成为粽子的独有标志,人们不用看,只要远远一闻,就知道是它了。
在鸡蛋都可以人工制造出来的时代里,调味品和外包装物更是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可是箬叶却没有被现代工业取代,哪怕是工厂流水线生产,每日消耗无数,还是得选择使用箬叶。之所以能代代沿袭,除了箬叶易得、好用,更是因为它蕴含着亲切、温馨、质朴、安全、踏实的清欢,才让人敢纵情去享受这股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