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过年去老巷里二红家打麻将,路过我家老屋,老屋已经不在了,眼前是一座崭新的楼房。其实我离开老屋的前几年,还在脚下垫块砖,从门缝里看过,房子已经坍塌了,院里的草有一人高,草里有蟋蟀和青蛙的叫声,好像还有蛇。那时候还没有一点留恋,现在老屋是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我才越发想念老屋里的那些人和事了。
一、三间胡基垒起来的土房
我家的老屋是三间胡基垒起来的土房。一间是厨房和卧室,一间是书房,一间是柴房。盖房的时候,椽是旧椽,粗细不一,但还算结实。瓦是红积瓦,不够,再加些蓝溜瓦。墙是胡基垒的,打胡基的时候,我大叫了巷里的民叔和武伯,不给工钱,只管一天三顿饭,顿顿是面,三个人打了七天七夜。上梁的那一天,巷里来了不少人帮忙,我大用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系在一节柏树枝上,随梁上了房,一切顺顺利利。这些事都是我长大了以后我大告诉我的,他还说:“不要忘了你民叔和武伯。”我怎么会忘记呢?就是在这三间胡基垒起来的土房里,我从两岁一直长到了十八岁。
最大的一间房东边是卧室西边是厨房,中间是过道兼客厅,南北通透,清风过堂,夏凉冬不暖。我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睡在炕上就能闻到,我家的那张桐木桌上总是一碟辣子,一碟盐,还有一盆开水煮萝卜。我大喜欢一口萝卜一口馍就着吃,我妈和我姐喜欢把萝卜夹在馍里吃,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我不爱吃。我吃了萝卜老是放屁,别人都离我很远,我回家去就闹着不吃萝卜,还在地上滚着哭。我大问我要吃啥,我说要吃洋柿子黄瓜,我大答应我去买洋柿子黄瓜,但他去了一趟集市回来时,篮子里只有两个洋柿子,没有黄瓜,洋柿子还是绿绿的,仿佛还有一个虫眼。
我姐还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五口是睡在这一个卧室里的。卧室里的家具很简单,一个大柜子立在靠墙的脚地上,里面藏着我们所有的衣服。柜盖上放着一面带“花喜鹊”的大镜子及一个梳头匣子,听说都是我妈当年的嫁妆。朝东的炕头空中却用木板架着两个箱子,我每次睡在炕上总感觉那箱子要掉下来似的,下意识地滚到一边去。冬天里我们挤在一起睡很暖和,即使北风呼啸雪花满天飞,那也只是在窗外,夏天就不行了。每个夏天的傍晚,我妈都要提前吊上门帘,在脚地上点一把麦秸熏蚊子。可是,睡觉的时候仍有嗡嗡唱戏的蚊子落在我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包。我妈就一直给我挠痒痒,一会这边一会那边,我喊哪里她就去挠哪里,直到我不喊叫了。我大不怕热也不怕蚊子,总是很快就睡着,因为我能听到他打呼噜。我姐是没人照顾的,她俩说院子里总比房子里要凉快一些,就去打地铺,打好了地铺还要抱上我去睡。我妈总会阻止,说:“已经睡着了。”她俩就自去了。
书房是紧挨着卧室的,坐东朝西。说是书房,其实是我姐的卧室,房子很窄,靠南墙支着一张床,床板是两个门扇,褥子铺得薄了人睡上去咯得脊背疼。床头永远是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三摞书,朝西的小窗户上头挂着一个小灯泡,是六十瓦的。我上了小学以后,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就在那孤灯夜下独自一人看她的语文书,翻她的作文本,抄她的日记。我姐放学回来后床上总是乱糟糟的,她也不骂我,只是要我和她睡觉。我不和她睡,我嫌她是女生。她说:“不和我睡就不给你买方便面。”哼,哄谁呢,她哪里有钱啊。有一天,她真的拿了七毛钱要给我买方便面,我兴奋地跟着她去了村里的菜市场,菜市场附近有小卖铺。我们在菜市场转了几个来回,终于进了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卖铺。可是,老板没有给我们方便面,还把钱退了回来。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哭一直闹,定在路上不走,还说:“我永远都不和你睡。”我姐来拉我的手,我把手一甩,不让她拉。后来我才知道,那七张一毛钱里有四张是有补丁的,只有三张是好的。
柴房是紧挨着书房的,也是坐东朝西,比书房还要小一些。柴房里没有故事,我只记得有好多柴禾,还有老鼠。
二、后院里的城墙和五棵洋槐树
南院也就是后院,很小,我曾经用步子测量过,长是九步,宽是五步半。我家地势高,院子比地面要高出好几米,就形成了一个土城墙,站在城墙上喊一声,声音可以飘得很远很远。很多傍晚的时候,我妈就站在城墙上喊:“兔娃……兔娃!”兔娃是我的小名。我正在远处的公坟里睡觉,听到这声音,翻身起来把正在吃草的羊一牵就往回走。城墙面上混乱地斜扎着五棵洋槐树,夏天槐花开了,满院里飘香。我姐用烧炕的拐棍把树枝勾下来,我迅速地用手捋槐花,捋完一枝又一枝,捋上一篮子了拿回去蒸槐花麦饭吃。
我妈蒸的槐花麦饭香得很,我一顿能吃两碗,有一回吃了三碗,是那种大洋瓷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城墙边上就会开好些野花,一天下午,我看见两只蝴蝶在飞向那些野花,我扑过去撵,扑通一声,我从城墙上滚了下去。我妈闻声赶来,向城墙下看,见我卡在了洋槐树枝上,便焦急地喊我大。但我只哭了两声,自己就爬上来了。我妈拍着我的脸说:“兔娃!兔娃!你在炕上睡得好好的,往出跑啥哩?”我说:“我看见两只蝴蝶。”我妈扒掉我的短裤,见身上没有伤,又问:“疼不疼?”我说:“不疼。”我妈说:“娃中邪了。”就要收拾东西去东头巷里的关帝庙里烧香。
我大说:“先引到军民那看一下。”我一听军民就哭了,军民是村里的医生,我怕他。我妈说:“你看你看,娃真的中邪了。”军民是个大个子,眼睛像牛眼一样大,满脸的硬茬胡子,村里的娃娃见了他都害怕地哭。他每次到我家来都会拧着我的耳朵说:“叫爷!”我就是不叫他。他说:“叫不叫,不叫爷用胡子扎你!”我赶紧说:“爷!爷!”其实我只是害怕他的胡子,那胡子扎在人脸上真的疼。我妈带我去了军民的药铺,军民检查了我的伤,开了几盒药,说:“跌伤不妨事,过些天就好。娃有些贫血,得好好补补。”我妈记住了军民的话,回去又是炒鸡蛋,又是挤羊奶,还从地里挑野菜。我不吃野菜。她说:“吃,吃,你军民爷说野菜是大补。” 我身体果然渐渐好了起来,但我妈是不允许我去城墙边上玩了。我不听话,还时常去城上边看花或者看蚂蚁搬家。后来又掉下去了一次。
我一直觉得有神在保佑我,那五棵洋槐树就是我的保护神,每次都会逢凶化吉。以后谁要是折我家洋槐树或者捋洋槐花,我是坚决不肯。
三、前院里的欢声笑语
北院也就是前院,很大,我也说不清有多大,总之是可以供我们玩很多游戏。傍晚时候,刚刚,涛涛,松松,青青,开开,瑶瑶他们都来我家院子里玩。我们丢沙包、拔钉子、踢毽子、拍画片、滚弹球……我最喜欢拍画片,每次在地上捡到一分钱了都会去小卖铺换两张画片。有时老板不给我换,他不换我不走。我的画片不多,但都很经典,有“孙悟空”、“葫芦娃”、“白娘子”、“乔帮主”……
有一次为了得到一张“乔帮主”,我用十张画片去和松松交换,他不换,我说我再给你加五张,他才和我换了。我的画片夹在一本旧语文书里,谁也不让看。后来的某一年,我妈见院子空着太可惜,开辟了两块园地,一块地种菜,一块地种花。菜园里种的茄子辣子和洋柿子;花园里栽的是菊花梅香月季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夏天的夜里,我姐就端了板凳在那花前月下给我讲故事。她讲桃园结义的故事,我听不懂,仍会被逗得捂着肚子笑很久很久,因为她讲故事爱讲细节和动作。后来我写的作文经常是太注重细节而离题万里,但仍能得个“优”,常被老师拿在讲台上念。在烈日当空的中午,我喜欢去浇菜。提上一桶水,拿着一个瓢,一个菜苗一瓢水,一个都不会落下。浇完菜苗,我的背心和短裤上尽是点点的泥水,这就苦了我妈天天要为我洗衣服。她一边洗一边笑着说:“我兔娃干啥活都要工钱哩!”
四、永别了,老屋
崭新的楼房门前贴着红红的对联,屋里跑出来几个小孩子在打闹着,我都不认识。我向不存在的老屋摇了摇手,茶杯一端,转身打麻将去了。
写于2018年11月5日深圳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