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皮朵娃
读历史的有趣之处,就像三味书屋里的顽童耽迷在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只消翻开任何一段残垣断壁的墙根,都会令人惊乍额庆,因为你根本无可知会掏出个什么来,或许是赤练,也或许是蜈蚣,也有可能是斑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就“啪”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快看,现在掏出的是武姜,她的一生,说起来就是笑谈,虽然心思不大好玩,但是回头看看,这无疑是一枚开心果。
武姜是春秋申国君的女儿,史上未说她有读书吟诗歌赋之类的才华爱好,贵为公主,顺顺趟趟地长大,刁蛮犯痴的小脾气就像头上的首饰,亮闪闪的少不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又顺顺趟趟地嫁给了郑国国君郑武公。
公主的岁月真的跟春秋似的,该开花的时候就开了花,该结果的时候就结了果。可是第一个果子来的毫无准备,据说在半夜香甜的睡眠里,小太子用脚踹开人间,就要见爹娘。武姜是大姑娘怀胎第一次,哪见过这场面,扰了清梦不说,还不是先照面来招呼,却是一条腿在体外蹦跶。这小牛犊似的太子整的武姜拆骨抽筋痛不欲生还被吓坏了!其实别说武姜这样娇生惯养的公主,就是民间也怕这种生产,真正的生死悬于一线。女人们吵架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横生倒养”,这就是比直接咒人去死还凶猛。
然而这个太子,好像是个人精,武姜历经千难万险,鬼门关里走三圈儿才把他交付到人间,他不但不哭,还两个眼睛滴溜溜转。这能不吓人么?难产让武姜心有余悸,这个暴力出生的儿子,令她有无法掌控的忧虑。所以小太子,被取名为“寤生”,寤,wù,睡眠的意思,亦通“忤”,所谓“忤逆之子”,在本意上,指的是倒着出生的。这个词语后来被引申到不孝之子不良少年,也说明,“倒养”给予世人的恐惧的确是挺强烈的。
武姜的忧虑果然不是毫无来由的,寤生真的是人精,他非常聪明,从小心思缜密,言谈行事,常常得到郑武公赞许,却令成长经历相对单纯的武姜心里一凛一凛的。再加上点迷信心理,爱而又怕,武姜对这儿子的情感纠结应该可以理解吧。
俗话说:初生难,再生母鸡下蛋。小公子叔段顺产出生后,武姜的母爱之心便了有完整下落之处。叔段这孩子也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少先队员,长得俊美,人还乖巧。所以武姜就认为,有朝一日这个国家统治权交接班,最好能让叔段做接班人。叔段被母亲夸得多了,毕竟也有飘飘然之感了。
今人有些文章说,叔段被武姜宠溺无度,骄奢淫逸暴戾傲慢,所以后来发动叛乱。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史籍的支持。宋代朱熹《诗集传》对叔段有过评价“段不义而得众,国人爱之”。这段评价是有依据的,关于叔段被人民称颂的事迹记载于《诗经·国风·郑风·叔于田》:“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翻译白话:公子出门去封地上走走,巷子此等安静啊,公子连个邻居都没有?看您说的,公子这么美而仁厚,别人都自以形陋啊……
此诗有三段,分别描述叔段散步、打猎、和郊游,通过邻居们对叔段的喜爱和赞美,可以看出,叔段是为人仁厚品行端正的,轻骑英武,却不会肆意张扬,即便酒会,虽酒量豪迈也酒风温洵。证明叔段不是白铜元宝徒有其表,他是有品质的王侯。
但武姜作为俩儿子的亲生母亲和郑武公的老婆,她说话不经过大脑,瞎参合瞎出主意。跟郑武公屡次提议废寤生另立叔段,而每次郑武公都直接拒绝:长幼有序,寤生又没犯错,没有理由去而代之。“为娘去给你争”,这种行为不是不可以尝试,但不该告诉叔段。这起码让叔段内心忧伤,忽明忽暗的前程,搞得心里乱纷纷的。所以叔段后来起兵叛乱(郑庄公寤生继位二十二年,公元前722年),庄姜确实是有很大责任的。更糊涂的还承诺帮叔段里应外合,会协助他取代国君之位。
武姜为小儿子争位,我的理解倒也不完全是这个女人偏心偏倒脚后跟,而是,以她单纯的头脑来思考,她认为大儿子太精明阴鸷,小儿子阳光温和,对于国家和苍生,太铁腕也是一种危险。
关于郑庄公,史上对他毁誉参半,“处心积虑”这个成语出自于《彀粱传·隐公元年》:“何甚于郑伯乎!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明确指出,郑庄公对于弟弟,不是爱心放任,而是成心准备包个大汤圆一举剿灭。
郑庄公的阴郁气质,令我想起典故“寒山问拾得”,寒山据说是隋皇室后裔杨温,因遭到皇族内部的嫉妒和排挤出家,其与拾得老和尚在苏州寒山寺有一段著名对话,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看,拾得简直是心机界的大师,完全鸟过无痕。
郑庄公则对于大臣们劝诫他对弟弟不要太放任。回答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哪有一点爱意?他一切都了然于心,就等待时机“毙”了弟弟呢。相对于郑庄公,寒山和拾得两个合体也不及郑庄公的一指禅。
叔段就是个傻鹞子,虽然要了很多封地,却不知道自己的一飞一筋斗,都是哥哥手里牵着线,还过了一山又一水的“作”。武姜这当娘的可能就是觉得小儿子太没有心机,所以就帮衬过度了。这兄弟俩在智商方面,可能大儿随爹小儿随娘。所以《彀粱传》对郑庄公也是相当鄙视,认为作为血亲兄弟,这样的奸诈心机未免杀气太重。
有认为武姜是春秋时代后宫干政第一人,甚至心地歹毒,策划推翻自己大儿子的政变叛乱,此等看法,我认为是不妥当的,至少是有失偏颇的。在我看来,她其实并没有政治才能,只是一个不大拎得清的母亲。
郑庄公确实是国君之才,全局观和审时度势非常厉害。剿灭叔段以后,他并未“宜将剩勇追穷寇”,而是放了叔段一条生路,叔段兵败之后逃亡到一个叫“共”的地方,人称“共叔段”。这里得承认,郑庄公工于心计,但也不算太毒辣。
而武姜从此被郑庄公囚禁在城颍(在今河南襄城)。作为亲生儿子,不被母亲喜爱,已是人生憾事,竟然还被母亲算计对付,太悲催!太郁闷了!所以郑庄公指天发誓:“有你这样的娘,我不到黄泉不相见!”
不过世间万理不外乎人情,古人也一样。信不信观察一下现实,凡是打小儿不被父母认同喜爱的孩子,基本都有讨好型人格。讨人喜欢,做卖力别人口碑的事,是他们潜意识里随时蠢动的需求,郑庄公也属于这类。理智上他恨死了母亲,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怼,但心里总不对劲,所以他跟大夫颍考叔谈心:“我虽然贵为国君,心里却空落落的。”颍考叔问:“为啥啊?”郑庄公说:“你不是知道吗?我娘她做下的事,人神不可原谅,可是现在又没有‘黄泉’,我没法跟她相见,但是心里还是想见她,真是天缺一块有女蜗,心缺一块难再补啊。”
颍考叔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就导演了一出戏,让郑庄公来做男主角,戏文是这样的:
颍考叔背着几只鸟来献给庄公,庄公设宴大臣们陪客,一起来吃烤鸟肉。当众问颍考叔:“这是什么鸟啊?”颍考叔答:“鸮(猫头鹰)。这鸟小时候也是有妈妈养大的,长大后还会吃掉妈妈,“鸱鸮食母”,哼哼,所以我们今天要吃掉它!”
庄公表情深沉,如同今天电影画面的特写。大臣们都深受感悟。当各种美食次第上桌,颍考叔每一样都先藏一块到袖子里(从前人袖子里有大口袋,随时拎着走方便),庄公又问:“你这是为什么啊?难道怕不够给你吃的么?”颍考叔答:“家穷,母亲没吃过这好东西,带回去给她尝尝。”(戏份挺过的,一国大夫,说自己家穷。)
郑庄公这时泪流满面:“你有母亲可孝顺,我的母亲,却不到黄泉不得见啊!”剧情到此,全场痛哭。
颍考叔抹把眼泪:“君王你听我说!”就把如何挖隧道直到涌出泉水,在泉水边造个地下室,然后把武姜夫人请入地下室,郑庄公穿过隧道去见娘亲一通说明。
郑庄公依理照办,他穿过隧道拥抱武姜:“在隧道里见到娘,真是高兴啊!”武姜就是个活宝脾气,总不成让我以后都住地下室啊,所以她欢乐地跟儿子又搂又跳说:“能去隧道之外,见到儿子,那就更开心了!”《左传· 隐公元年》:“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这出戏,郑庄公是不折不扣的最佳男主角,直到如今,没有之一。京剧《孝感天》,演的就是这回事。
关于百草园,鲁迅还顽皮地写道,传说中百草园有会叫人名字的陌生美女,但“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武姜这个女子,在历史的百草园里,就是那个教坏孩子的“陌生美女”,但她并非蛇蝎心肠的化身。充其量,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更担不起母仪天下的责任,她就是个花样公主做了无脑夫人,终身任性不懂事,到老了还完美更新成老顽童。
(文/陈皮朵娃,图片来自网络,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