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会因为一两个微不足道的美好暗暗渴望一个巨大的暗面,比如为了看闪电的劈落而期待一场乌云密布;比如为了肆无忌惮的踩跳泥坑而期待一场倾盆大雨;比如因为一个火炉而期待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小时候,每到冬天,爷爷便从库房里拿出一只泥炉子。是那种粗而不拙的模样,土红色的炉身上,一侧疏疏勾勒着几笔兰草,另侧斜着两行清秀的草书。爷爷用抹布擦去附在炉身的灰尘,将燃着的木炭引进炉中垒就,撒一把细盐,炭火瞬间旺盛起来。
炉火温暖,比现今的热扇空调都好,不硬吹热风,是慢慢地和周围的空气做热交换和热辐射,暖得柔和。从脆冷的屋外进来,一屁股坐在炉火旁边的马扎上,面对炉火,伸出双臂、敞开胸怀,但是又不能靠得太近,怕熏眼睛烧眉毛,可即使不靠太近,很快身心也感到非常温暖。然后,倒转身,挺直腰板,让炉火再温暖自己的后背、后腿和屁股,打个喷嚏,全身都舒服了。
爷爷偶尔会再拿个铝锅来,烧开,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放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咕噜咕噜养在里面,铝锅底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了,显出豆腐的白。爷爷挺直腰身,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调羹,捞起豆腐,而我早已捧着小碗等着白豆腐从天而降。捧着,呼呼,滴两滴酱油,手心暖了,嘴里烫了,吃进去一嘴,眉开眼笑。炉火还能烤食物,白薯、汤、粥、馒头片。有时候玩野了回来,还不及开饭,饥肠辘辘,掰了块馒头贴上炉边,那是人间美味,胜过天上无数。
偶尔妈妈不愿下厨,就着买来的蔬菜小肉,炉火当火锅。平时吃烦的白菜、香菇、豆腐、土豆放到里面,几个沉浮,忽然变得好吃得认不出来了,围坐在周围的家人也开始和平时不一样了,爷爷就着白酒讲厝边旧事,老妈望着炉火眼神飘忽,老爸开始小声哼曲,窗外天全黑了,窗外的小雨,一会儿左飘,一会儿右飘。
炉火靠煤,蜂窝煤似乎有两种,一种是主流,数量多,含煤少,一种数量少,含煤多,贵,用来引火,先放在煤气炉子上烧着,然后放进火炉最底层,最后再放上普通蜂窝煤。蜂窝煤烧尽,要从下面捅碎,煤灰随重力落到炉底,用煤铲掏走,再从炉子上面加一块新煤。伺候火炉是技术活,这个技艺由爷爷掌握,特别是封炉温火,留多大进气口全靠经验。留大了,肉还没煮熟,封的煤就烧没了,提锅换煤断了兴致;留小了,不热,守着锅饿着肚子巴望着。
如今,这样的红泥小火炉早就遍寻不得了,连同那些旧去的时光,都成了永远的回忆。围聚的火锅使用了电热器材,取暖也是暖气直供,那些草盖的老屋也更都是水泥居屋,生活渐好,回忆渐暖。天冷了,我支起小火炉,烧杯热茶捧在手心,袅袅雾气升腾着、缠绕着,某些往事,让我的记忆搁浅在那样一个冬天、一首唐诗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