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的时候,帮着母亲一起收拾东西。我独自在一个房间里整理书,而母亲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收拾衣服。过了一会,母亲打开房门,拎着一个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积满灰尘看上去却依旧完好的黑色的挎肩包,递给我说:“这个包还是完好的呢,要不要洗干净了给你过了年带过去用?”我接过来看了看,又打开翻了翻,发现这竟是父亲以前在外面打工时候一直在用的。我想了想,回答道:可以啊,刚好上班时候背,还省得买新的了。
在我上高中之前,父亲一直都在杭州做工,先前是在物流公司里送货,后来和我大姑合伙做龙虾生意,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开始背这个包,一直到我上高一的时候才回到家。回家后,这个包就被废弃在角落里,—直到今天母亲把它翻了出来。印象深刻的是,暑假去父亲那里,每次等他出门回来后翻他的包,满满的都是充斥着八角、胡椒、桂皮的十三香调料所特有的味道,有时还混着少许虾的腥味。于是我对这个包总是敬而远之,一如那时因为长久见不到父亲而对父亲那样特别冷淡的态度。
父亲曾在炎炎的烈日下帮物流卡车卸货,大汗淋漓、腰磨肩损;也曾在倾盆大雨中,去车站接从家乡发到杭州的龙虾,风吹雨打、身形单薄;也曾在电闪雷鸣的天气中,依旧租辆面包车在杭州城中奔走送货……父亲总是背着那个充斥着调料味的包,包里塞的除了调料的样品外还有装于名片盒子里那厚厚的一沓名片。一路走一路散,原本厚厚一沓的名片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薄,直至无余。
那次去西湖回来的公交车上,身体的不适让我无可选择地趴在父亲的腿上,头下压着的就是那个一直被我嫌弃的背包。父亲的双手紧紧把我搂住,让我在车的颠簸中能好受些。我在那味道里面昏昏沉沉,只觉得父亲的手掌,粗糙却又温柔,于是那背包仿佛也可爱起来。从那时起,我对父亲的态度开始好了许多。
再后来,我便再没见过那个背包,一直到今天。母亲把背包洗干净了,洗衣粉自带的香气取代了以前被我嫌弃的味道充裕其中。父亲安心在家乡找了一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安稳。上大学的几年里,我也去独自一人去了很多城市。有时在陌生的城市里漫步,脑海里总是会回想起曾经的父亲。
父亲是个农民,也是个退伍军人,只有初中文化的他远离妻儿,背着包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挣扎多年。他经历过怎样的手足无措,才能够在后来即便不看地图也能在偌大的城市里通行自如。有时,我脑袋里总会有这样一幅画面:挎着满是调料味背包的他,穿过衣着光鲜的人群,走过许多条大街小巷,默默无声,无人问津,即便想家,也止于叹息。
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于杭州的执念大抵也来源于此——父亲曾在这个城市里摸爬滚打,从年轻力壮到寂然老去,最终只能黯然离场。
可真正觉得父亲老了的那一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每次放假回家时,随便一瞥便能轻易发现来接站的父亲满是笑容的脸上的皱纹?是回到家后突然发现父亲的腰背又弯了一些,头发又白了一些?是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稍微爬几层楼便开始气喘吁吁,一场小小的感冒却要打好几天的吊针,身体很多地方不明所以的疼起来?抑或是觉得父亲越来越开始在一些事情上依赖自己?我说不上来,就仿佛觉得父亲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了类似小时候需要照顾的“我们”。
返校的时候,父亲骑着他那辆已经破旧了许多的摩托车送我到车站,沉笨的行李箱横架在摩托车的大杠上,父亲艰难地把控车头,我背着书包坐在后头。临出门前,父亲问我,那个背包拿了没?我说,早就放在箱子里面了。父亲“噢”了一声。一路上,父亲始终沉默。父亲把我送到检票口,我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回去,等到我上了车,一瞥之下才发现父亲依旧静静地站在车站的玻璃幕墙后面,矗立在那里紧盯着我所在的车辆,神态萧瑟而颓然,直到车辆出发,他才转身离去。
父亲,原来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