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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月九日望乡台
唐乾封三年(公元668年)秋,王勃离开长安,结束了他人生第一次辉煌却落魄的仕宦生涯。此时,他刚20岁。
20岁,正是青春奋发、蓬勃向上的大好年纪,他却从荣耀的高峰跌落,沉沦谷底。而从巅峰到谷底、从天堂到地狱,仅仅相差几年。他年纪轻轻就经历了人生无常的梦魇。
长安,这座令天下人神往的城市,曾经带给他无限的辉煌与荣耀,却留给他无尽的耻辱与悲伤。“逐出长安”!这是皇帝亲自对他人生的审判,也是命运对他灵魂最深的羞辱。他曾是大唐最年轻的命官,竟也成了历史上最年轻的“逐臣”。羽翼未丰就折翅宦海、飘荡江湖。
该往哪里去?这是王勃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而当这个问题猝然来临,他不得不选择。但天下之大,仿佛瞬间没了容身之地,故乡虽好,他无颜回去;耻辱加身,哪里又会欢迎他呢?而此时蜀中众多好友纷纷来信相邀。蜀地风景秀美,又多故人友朋,这似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这几年都是他陆陆续续送别朋友,送房十三、送杜少府、送薛华,他俨然是长安的主人。而这次,轮到朋友来送他了。
九月的渭城,寒意初起、萧瑟露野、垂柳已枯,相送的只有离别的悲意与几杯苦酒。而此时的王勃,早已没有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豪迈豁达。
秋江送别
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远赴西北、西南之客,相送最远于此。渡过渭水,就真的离开了,河对面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对王勃来说,便是新的人生。这条秋水静流、不甚宽阔的河流,宿命般地将王勃的人生隔开,他的荣耀与辉煌永远留在了长安,而从这里开始,他将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他渡过渭水,一路向南,踏着悬空的栈道,穿过三国的古战场,开始进入古蜀那个神秘美丽的世界。他走褒斜、转金牛,越大散、过剑门,跋山涉水,穿行在艰险而绝美的古蜀道。
一路风景如画,壮阔雄奇的美景打开了他被郁闷忧愁封闭的心灵,他的眼里开始有了希望和惊叹的光芒。矗立的奇峰、奔腾的溪河、延绵的苍翠、满眼的亮绿,这是与中原关中截然不同的景象。虽是深秋,但这里却依然充盈着多彩的生机。
王勃的心在这青山绿水、雄奇俊秀中慢慢开始复苏。我们的思维感想归根结底来自于自然,它才是我们情感灵魂的母亲。当我们的灵魂受伤后,能治愈它的也只有自然。在天地自然的怀抱中,我们可以看到生命最纯的景象、最初的追求,感受生命最深的祥和、宁静和淡泊。才知道所有功名浮华都是表象。其实生命生生不息追求的,是和谐的宁静,是简单的关爱。一次次回归自然,就是一次次找回自我;一次次重新认识生命,思考人生的过程。被巴山蜀水治愈的王勃,心中又燃烧起生命的希望,充溢着浓浓的诗意。
散关晨度
关山凌旦开,石路无尘埃。
白马高谭去,青牛真气来。
重门临巨壑,连栋起崇隈。
即今扬策度,非是弃繻回。
晚留凤州
宝鸡辞旧役,仙凤历遗墟。
去此近城阙,青山明月初。
早春野望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
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王勃到达益州(成都)已是咸亨元年(公元670年)9月,崎岖险峻的巴山蜀水中,他游历了近一年。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蜀中的民众对他格外热情,他依然是那个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大才子。他一路感受到的热烈场面,丝毫不亚于他如日中天时的长安。王勃黯淡的眼神开始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也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当时益州孔庙扩建刚刚完成,要立碑作传。益州都督府正在为如何撰写碑记犯愁,而王勃的到来让他们欣喜若狂。如果有了大唐第一才子执笔,这个碑记,可以名动天下,传之万世了。
当时都督府长长史李崇义请王勃撰写碑文时,已恢复元气并受蜀中民众感染的王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述夫帝车南指,遁七曜於中阶;华盖西临,藏五云於太甲。虽复星辰荡越,三元之轨躅可寻;雷雨沸腾,六气之经纶有序……。
这篇碑文气势磅礴,如惊雷长虹,震慑天地,文采气魄完全不逊《乾元殿颂》。他上述孔子的理想、儒家的使命,德泽天下的辉煌历程;下承当世大儒承前启后、开拓进取的光荣任务。文章引经据典、以易论理,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成为儒学和中国文化史上的巨篇。
但在慷慨激昂的儒学理想下,王勃想到自己人生受挫,壮志难酬。委屈、忧郁和愤懑油然而生。“嗟乎。今古代绝,江湖路远。恨不亲承妙旨,摄齐於游夏之间;躬奉德音,攘袂於天人之际。抚声名而永悼,瞻栋宇而长怀。呜呼哀哉!”……。
《益州夫子庙碑》一出,再次轰动天下,王勃的声名再一次享誉大唐。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后来评价:“宏伟绝伦,稀带为宝,正平之作,不能夺也”。
这个鸿篇巨制、千古奇文,唐高宗自然也看到了,听到了,可是他此时正在气头上,对王勃有着深深的成见,他尽管欣赏这篇奇文巨著,却没打算原谅王勃,却没有打算重新认识和审视这位天纵奇才,而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当他下次看到《滕王阁序》想再次启用王勃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此时的益州与长安并不算太遥远,可君王心中的鸿沟、对王勃的成见比这更远。高宗错过了王勃,王勃也错过了君王,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生的遗憾。
蜀中的风物山水、习俗人情,都让王勃倍感舒适与温暖,他心中积郁的愤怒与忧伤在渐渐消散。但他乡毕竟不是故乡,漂泊日久,他对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他想回家了。
蜀中九日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春游
客念纷无极,春泪倍成行。
今朝花树下,不觉恋年光。
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他还很年轻,可心已不再年轻。他赤诚豪壮都被压抑成沉郁与感伤,倾注在巴山涉水中。一字一句、都是他灵魂的呼啸;一声一叹,都是他命运的挣扎,历经沧桑与漂泊后,他变得厚实与稳健,也充溢着怜悯与悲观。
或许这才是人生的常态,这才是真正的人生。那些高光的辉煌、那些瞬间的璀璨,一定会留下长久的沉寂、长久的暗淡。只有把心沉入现实,回归自然,让理想与现实在痛苦中融合,生命才会走向成熟,也必然走向沉郁。他的诗风在转变、他的人生也在转变,他在千山万水,千壁万垒中顽强的寻找着出口,寻找着出路。
咸亨二年(公元627)年秋,他的好友薛华将离开蜀地,北返长安。锦江之畔,王维将再次面临着离别。
几年前,他曾在渭水边送别薛华,那时他在大唐红极一时,仕途正顺。而仅仅四五年过去,他的人生已天翻地覆。送别的人还是薛华、送客的人还是自己,可长安变成了异乡、渭水变成了锦江,他也由那时的意气风发、前程无限变成现在的飘零凄苦,走投无路。“物换星移几度秋”,人生的角色转换来得如此之快,来得如此悲凉。
重别薛华
明月沉珠浦,秋风濯锦川。
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旅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
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
每一次离别都会触动他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他害怕离别,他害怕那种被抛落的孤独。异乡之客、无根之萍更怕乡愁和孤独,每一次离别都让他的心急剧的飘荡一次,他害怕这种失重的漂荡。那种无依无靠、茕茕孑立的空荡和恐惧时时提醒着他,这里不是故乡,也不是自己的归宿,只有重新找回那个闪闪发光的梦想,靠功名洗去以往的耻辱,找回昔日的荣耀,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王博终于踏上归途。他在蜀地游历了近三年的时光,巴山蜀水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也磨砺出他坚韧的灵魂。此时的王勃,思想和文风都已脱胎换骨,蜀中雄奇的山水补全了他对自然绝美空缺的那块想象,而大起大落的人生让他站到了那块生命的低洼谷地去仰望苍穹和生命,他的灵魂多了厚重、多了感悟,他的诗文多了沉郁、多了苍凉,他的理想多了悲悯、多了对生命的关怀。
“言之有物”、“立言见智”成为他诗文的标准和要求。这是他生命褪去浮华后的简单朴实。他认为文学不能一味追求华丽精巧,而要情感真实、经世致用,才能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他主张文学应唯美和实用并重、壮阔和底蕴并存,即“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黯而弥坚,!”这是他对文学认识的升华,对易理的融会贯通,儒家的“中庸”毫无违和的被他被作为标准表现在文学中。这是开天辟地的创举,他开始在文学创作上独树一帜,在改革文学的浪潮中成为先锋。这是命运的磨砺给予他新的生命力,这才是文学史上最完美的王勃。
苦难出大师,人生的一切磨砺,都是值得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