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常常在河沟边玩,顺着河沟边的马路看上去,半坡上蹲着一座房子,它不同于这里别的建筑,都是四四方方的,白粉乌瓦,这座房子的构造是个圆柱形,小小的,屋顶也是圆的,像是一口锅盖盖在了墙的四顶上,屋顶上覆盖着茅草,顺着排一溜。墙是红砖砌成的,已经斑斑驳驳褪了色,墙上并没有开窗户。屋前有一块空地,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虽是普通的泥土地,却干净得一点灰尘没有似的。房子背依着竹林,前边是一个小池塘,池塘里落了竹叶,看起来碧悠悠。
儿时我们对这座房子充满了好奇,它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感吸引了我们想要一探究竟,这种感觉不仅来自于这座房子,更多的是来自房子的主人。
房子的主人我是见过的,年过半百,看到他的时候记得他戴着一顶深棕色的帽子,脸上说不出有什么表情,给人的感觉像是山中高处某种坚硬的果子,苍老又难以接近。我已经记不清是在哪一年见的他,总之是很小的时候,我只知道,好像自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胤,全名胤中华,大家谈起他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类似崇拜的吹捧味道,不知怎的,还带着一点与前者毫不相关的揶揄,像是某种饭后谈资。
他很少露面,平时老是呆在他那件没有窗户的神秘房子里,关于他的所有消息我都是听大人们说的。
父亲说傍晚老胤和那些老头子们摆龙门阵的时候,说到中美关系、边境矛盾、南海问题这些国际大事比谁都清楚,谈的头头是道。他说起这话来包含着一种我不明白的赞许与炫耀的语气。母亲说,老胤养了几只鸡,给每只鸡都取一个外国名字,喂鸡的时候,就唤“格桑塔”、“艾瑞莎”,快过来啄米哟!你说可笑不?她边说这话还边做出一副捧腹大笑的样子,我不知道一向稳重自持的母亲为何会这样。还有人说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村里的支书给他申请了五保户,专门给他建了一座带四间屋的房子给他住,就修在河沟另一边的空地上,可他就是不领情,他要永久地同那间没有窗户的房子在一起。
我们几个小孩子曾经偷偷爬上那个山坡,来到那片干净的空地上,房子很小,纹理苍老的木头门上长着快要生锈的老式铜把手。房子到底装了什么?老胤平时在里面会干些什么?这些问题不断驱使着我们的好奇心,无奈房子没窗,我们无法透过窗户窥见里面的情况,只好隔着只有指头大的门缝朝里望,半觑着眼睛,大气不敢出,好似呼吸会招来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丁点儿光亮,什么也看不清,有点失望,这时我仿佛听到一种类似兽类轻微的呼吸声,还没反映过来,一只大狗就从背后扑了过来,吓得我们连滚带爬地往坡下逃,不敢回头,一直到了河对岸,才看到对面山坡上老胤的房子后面,用铁链栓着一条大黑狗。
至此我们便打消了心中的念头,那所神秘房子里卖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村没有一户人姓胤,就是周边也没有,我猜想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至于他的故乡、家人在哪里,经历过什么,则没有人知晓。我一出生老胤便住在那里,我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老胤在这里没有牵挂的人,他只守着那块小小的地方,所有的集会他都不参加,也不同这里的任何人事产生关联。这几年他几乎不再从他的房子里出来,甚至没有人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即便如此,房子门前的空地仍干干净净的,没有落叶。
他于我们这里的人而言,是这样一个没来没由,无根无源的人。
冬天到来的时候,那块空地边上腊梅盛开了。我们这里的人是不种腊梅的,没人知道这是老胤几时种下的,因为腊梅在其他季节不显眼,让人难以分辨,直到冬天,半透明的黄色花蕊绽放在枝头,过路的人会说,啊,原来这是腊梅啊,可真香啊!腊梅独自将优美的身姿倒映在门前的池塘里,清幽幽的。
屋后的竹林压压地低在房顶上,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墓。